朱翊钧又蹲坐在李青边上,人与他贴的更近了些,心亦如此。
小东西虽还未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却已不再消极,情绪逐步开朗起来,接着,他昂起脑袋问:
“先生,我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你名声好像不咋好啊,没人佩服,没人赞扬……你是如何乐在其中的呢?”朱翊钧好奇道,“连父皇、皇爷爷,都对你那般不待见,百官……还不得骂你祖宗八辈儿啊?”
李青面色一沉,抬手就是一巴掌,哼道:“不要什么都好奇!”
“你……你不招人待见是有原因的。”朱翊钧气鼓鼓的说,只觉热脸贴到了冷屁股。
李青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是黄金,用不着人待见。”
“黄锦是挺招皇爷爷待见的……哎哎哎,耳朵要掉了。”小家伙呲牙咧嘴,“开个玩笑嘛,不至于,不至于……”
“调皮……”李青松了手,转头往厢房走去。
小东西揉着耳朵问:“先生你干嘛去?”
“我能干嘛,天天陪着你早起赶集……补个觉去。”
“那我咋办啊?”
“什么你怎么办?”
“我……我干点啥啊?”
“你爱干啥干啥。”李青头也不回的说,“申时末记得叫我,不然,晚上就等着饿肚子吧。”
“喔。”朱翊钧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开始无限遐想……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晚饭很简单,三个小炒,一小盆汤,一人一碗米饭,主要是李青中午吃得多,回来就又睡了,不咋饿。
饭菜虽然简单,滋味儿却是不错,心情开朗的小东西食欲大开,都没怎么吃饱,又多喝了小半碗汤,这才满足。
“先生,能不能商量个事儿啊?”朱翊钧吃饱喝足,靠在椅背上一边稳饭食,一边问。
“要钱?”
“是,呃,不是你想的那样。”朱翊钧解释说,“我是说,能不能把经费给我,由我自己支配?”
李雪儿奇怪道:“这有区别吗?”
“没啥区别,我就是……就是想自己攥着。”小家伙讪讪道,“我可不是信不过先生,就是……钱不从我手中花出去,我没啥感觉,就是感觉还没怎么花,钱就要没了……你们能懂吧?”
李雪儿不太懂,因为她这一生就没穷过。
李青却是明白小东西的心理,因为他这十二朝来,基本没怎么富过,窘迫自然说不上,可也不似李雪儿,随便就是数以万计,乃至数十万,上百万两的项目。
“可以,做完家务就给你。”
“哎,好。”小家伙眉开眼笑,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讪讪道,“先生,我瞧着院里有点脏了,离天黑还有好一会儿呢,不如我刷过碗筷,扫一扫吧?”
李青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可以啊,开个价吧。”
“不贵,一两,一两就够。”
李青呵呵道:“我突然觉着院子也不脏了。”
“……五钱。”
“麻溜干活去。”
“一钱,一钱总行了吧?”朱翊钧闷闷不乐道,“这个价格真的很公道了。”
“你是真不知钱难挣……”考虑到刚吃过饭,李青止住了下半句,冷哼道,“扫一下院子就要一钱银子,啥家庭经得起这么造啊?”
“先生你这也太抠了……”小东西郁闷道,“那你开个价吧。”
李青伸出手,五指张开:“我只能出这个数。”
“五十文?”小家伙觉得也能接受。
“五文钱。”
朱翊钧气郁:“五文钱能买啥?”
“不扫也行。”
小东西不理李青了,把碗筷统一收拾进汤盆中,一言不发地去了。
李雪儿忍不住道:“五十文真不算多,鼓励不能只在口头上,也要合理的以资鼓励。”
“你说的对,但五十文真不合理。”
李雪儿:“……”
过了会儿,
朱翊钧拖着扫帚走进来,伸出湿漉漉的小手,闷闷道:“活我接了,给钱。”
“干完活才给钱。”李青淡淡道,“你去打听打听,哪有活还没干就给结工钱的?”
小东西愤愤瞪了李青一眼,拖着扫帚又出去了。
李雪儿很是吃惊,诧然道:“五文钱也干?”
李青懒懒道:“你没穷过,你当然不能理解。”
“这话说的……堂堂太子还能穷过啊?”
“以前当然没穷过,可现在……穷鬼一个。”李青笑了笑,朝外面喊道,“扫干净点儿,不然,我扣你工钱。”
小东西没有回应,不过,李青、李雪儿却是知道小家伙铁定在磨牙……
最终,朱翊钧没有敷衍,李青也如约付了钱,并将朱翊钧花剩下的经费,一股脑全给了他。
两锭白灿灿的小银锭,几粒碎银,大半吊钱,朱翊钧将它们摊放在床头上,数了一遍又一遍,听着银子、铜钱的碰撞声,露出两颗小虎牙……
最终,朱翊钧搂着它们睡了一晚,睡得香甜……
次日醒来,小家伙数出一百文钱,拿出两钱银子揣进怀里,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腰杆硬邦邦……
一碗放了辣子胡椒的馄饨下肚,朱翊钧胃里暖洋洋的,心情也格外舒畅,李青买菜过程中,小家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详细观察顾客与摊贩的价格拉锯战,一边看,一边听,一边记。
以往,他只觉得好玩热闹,现在不一样了,讨价还价虽然跌份儿,却是真能省钱……
糕点铺子前。
朱翊钧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心中默念:“没关系,反正也没人知道你是太子,不要怕丢人……”
李青只见他小嘴儿蠕动个没完,也没个音儿,抬手拍了他一巴掌,没好气道:
“我说你要不要买啊?不买咱回去,别跟个傻子似的杵在这儿。”
“当然要买!”小东西舒了口气,率先走进铺子。
连着几日买糖果,铺子老板都认住他了,见小家伙儿上门,比见了自己儿子还开心,连忙道:“小公子来点啥?”
“来两钱银子的糖果吧。”朱翊钧脱口而出,话刚一出口,小脸儿就写满了懊悔——念叨了半天,临了却给忘了。
不过,小家伙学了不止一招,当即补救道:“我说老板呀,我们也算是老主顾了,你不得给点饶头啊?”
小老板怔了下,旋即笑着点头:“好说好说,小公子要哪种?”
“要……”朱翊钧小手指绕了一圈,问,“哪种最便宜?”
小老板又是一愣,指了指边角处的木格。
“就它了。”
小老板诧异地盯了李青、李雪儿一眼,二人不予回应。
“得嘞。”小老板捧了大一把放在秤盘上,然后一边称重,一边往上添……
接着,拿纸袋装好,又给添了两颗,“小公子,您收好。”
“再饶点儿。”小东西现学现卖,“明个儿我还来,还在你这儿买,不然,我可去别处了。”
小家伙年龄不大,说话倒是有几分老气横秋意味,给人一种反差萌的感觉,加之生的粉粉嫩嫩,更是招人稀罕。
小老板忍俊不禁,又给添了两颗。
“再来两颗吧。”
“……”
最终,在朱翊钧死皮赖脸下,额外多得了六颗糖果。
虽然有点难为情,可一想到白得来的糖果,小家伙又觉值得……
朱翊钧将糖果放进竹篮中,又瞧上了亲民零嘴儿,“老板,这瓜子儿怎么卖啊?”
“十二文,十五文,十八文……最贵的三十文钱一斤。”小老板兴致缺缺的问,“小公子要哪种?”
朱翊钧比对了一下,道:“十五文一斤的吧,给我来六斤。”
小老板换上大一点的秤盘,使劲儿往上铲……
“十斤成不?”
小家伙取出用细绳串着的铜钱,故作天真的问:“一百文钱成不?”
小老板一下就不说话了,闷头往下扒拉……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东西现在是真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涵义……
李雪儿瞧得有趣,同时也对李青的教学理念更为折服。
这才多久啊,小家伙就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融入了市井生活。
回家的路上,李青以嘴里没味儿为由,说想嗑瓜子儿了。
朱翊钧有点心疼,可想到白吃白住李先生的,也没交学费,只好忍痛点头。
李青当即就抓了一大把,边走边嗑……
长久混迹于梨园戏苑的李青,练就一番嗑瓜子的本领,嗑的那叫一个快,没出二里地,大把瓜子就嗑完了。
又抓了一把……
李雪儿扶额。
小东西脸都绿了,“先生,你慢点儿嗑,我,我害怕。”
“瞧你这小气劲儿,不就是吃你两把瓜子儿嘛,这给你心疼的……”李青嘴上说着,嗑瓜子儿的动作却是不停,哼哼道,“这还是我的钱呢。”
朱翊钧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承受。
还好离家不是太远,消耗了三把瓜子儿,总算是到了家。
一到家,小家伙立即抱起瓜子和糖果去了自己房间,以避免再度损耗……
李雪儿忍不住说:“小家伙本来就不容易,你还给他上难度……多少有点过分了。”
李青却道:“这也是讲学的一部分,且我已经够克制了,就如朝廷的经费折损,可远远不止这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