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五
这只是演戏而已。
卫琢已经无法再用这个理由来欺骗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从他的老师与十皇子在“戏里”“戏外”根本别无二致,浑然若同一人的脾气性格?
从十皇子离开京都时,违背常理连着拍摄了好几个小时的骑马戏?
从十皇子走入民间后,目之所及的一个又一个,已经无法靠特效化妆来解释的,瘦骨嶙峋弱不胜衣的穷苦百姓?
还是那真实无比的冷兵器战争场景?
时不时与他的世界对应不上早晚时间、天气季节?
……
太多太多了。
有太多太多值得怀疑,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只是在拍一部戏的可疑之处了。
只是卫琢下意识地,将那些可疑之处都忽略了而已。
毕竟谁都不敢相信,自己点开手机里的一个直播间,就透过这个直播间见到了千年以前的光景,甚至结识了一个身处大梁时代的古人。
卫琢不愿相信。
即便见到十皇子中毒,见到那绝对不可能是拍戏的催吐场景,卫琢也依旧不愿相信。
他依旧可以骗自己。
不是拍戏是什么呢?
透过手机看到千年以前真实的大梁?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十皇子,他的老师,那样鲜活恣意,那样任性不羁,会耐心教导他,会温柔鼓励他,
会坏心眼上来几句话把他羞得只想把脑袋埋沙子里去,又会因为他的一句告白薄红了脸颊,在私下里踌躇怨恼。
这样一个真实无比,有血有肉,相隔着屏幕镜头也叫人恍惚觉得近在眼前的人。
怎么可能。
会是一个千年以前早已作古的人?
她说过,他这次拍完的宣传片她要当作他的作业好好检查。
他也在想,粉丝等级马上就够了,马上他就可以给她发视频,和她连线,让她看到自己……
或许他们可以在网络之外的地方真正见上一面。
所以。
这样的人。
这样的老师。
她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他实际上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见到的人呢?
卫琢不断欺骗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没法再这样骗自己了。
亲眼看见箭矢贯穿她的胸口,亲眼看到医官侍从们从金殿里端出一盆盆骇人的鲜血,亲眼看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恍若弥留。
他没法再骗自己。
她是古人。
是大梁时代的人。
是一个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亡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直播间为什么会连接到千年以前,也不知道这个直播间为什么偏偏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是十皇子,是义军领袖,是他被不知名力量模糊掉的历史记忆里某个不知名的大人物。
所以她中的毒是真的。
她受的伤是真的。
她的死亡——也会是真的。
历史上的她,是不是,就亡于此时?
在撕破那层自欺欺人的虚假幻象后,随之而来摆在卫琢面前的,就是这样让他惊慌恐惧的事实。
……
唐今本来还想狡辩点什么的,可当听到耳边那渐渐压抑不住,如小兽般细微颤抖的低泣声时,想说的那些胡话也就有些说不出了。
还是知道了啊……
唐今想过这事或许总有一天会暴露……也或许不会。
不会是最好的,但若是实在瞒不住,她就选个合适的时机主动暴露给他。
不管怎样,她是怎么都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在她重伤不知能不能好的情况下,让他知晓真相的。
唐今想,她好像还没有告诉他她的真名。
或许她可以现在告诉他,然后让他去查,去看看历史上的她到底有没有死在这一箭上。
好歹她也打进了京都城里,就算因为这一箭死了,史书上多少也会给她留点笔墨。
可想了想,唐今又觉得这样不好。
要是她真的因为这一箭死了呢。
提早知道她的死期,对卫琢,对她自己,好像都是一种打击。
但想到这唐今又不由得想深了,要是她没死在这,后代史书上怎么也得为了她单开一个章节吧,卫琢怎么会不知道她的事认不出来她呢……
难道她真死在这一箭上了?!
……良忠啊良忠,你实负我。
唐今幽幽叹气,胸前伤口顿时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
不过这会儿,鉴于自己好像真的会因此而死,唐今反而顾不上这点疼痛了。
耳边压抑的哽咽声时断时续。
唐今好像瞧见了某个未曾蒙面过的青年通红着眼圈,目露绝望哀戚,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又还要死死咬着唇,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她听到。
他不知道他那边的声音就算再小也会传进她耳朵里。
那模样啊……
一定像个傻瓜一样。
一定瞧得人不忍。
“卫琢。”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有件事,我好像还一直未曾回应你。”
卫琢没有说话。
他能想到唐今说的是哪一件事,可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那件事了。
她会死——这个念头就像是钉子一样,被重锤敲进他的太阳穴,被巨力横穿进他的喉管,顺着毛孔刺入他的每一寸肌肤。
身体里的血液淌过刺进身体里的铁钉,于是血液也变成了铁的冰冷。
身体发寒。
她会死。
他不想要她死。
这便是他现在全部的念头。
至于其他的声音,好像都——
“我喜欢你。”
卫琢愣了一下。
耳边的嗡鸣突兀寂静,而后某一刻,像是骤然爆发般响起一阵尖锐刺鸣。
那双晕满泪水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泪水颤抖着倏忽砸出,他的视线也一下变得清晰。
皙白的脸上还斑驳有泪痕,他却睁大了眼睛呆愣看着。
像个十足的傻子。
可这个傻子瞧见屏幕里头他的心上人,明明唇色苍白唇角却还挂着熟悉的笑意,用那样清淡闲懒的嗓音悠悠对他说:
“卫琢,我喜欢你。”
……
卫琢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老师重伤有可能会死的消息给急疯了,才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觉。
因为实在太过突然,他的所有情绪好像一时都被蒙蔽了,好半晌,才还没回神般地呆愣愣说:“可是,老师你说,想好要拒绝我了……”
唐今听得眉头一挑。
他听到了?
她之前确实跟姚双这么说过。没想到他那时候也在。
但是这件事……
唐今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是想好了要拒绝你。”
卫琢更不明白了,唇瓣张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那……”
唐今难得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与你身处不同的时代。”
卫琢眼睫颤了一下,鼻尖又漫起一阵酸涩,“……嗯。”
“所以我只能拒绝你。”唐今又叹了一声,笑容也好像愈发无奈了,“这是我唯一能给予你的答复。”
卫琢忍不住掩下了眸子。
是啊……
这是老师唯一……
“可是我心有不甘。”
乍然响起的清淡嗓音又一次将卫琢的注意力强硬拽了回去。
他怔怔抬眸,那床榻上受着重伤的青年浅眸平淡,眼底却透出妖异摄人的光。
她启唇,苍白的唇瓣瞧着那么虚弱,可从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将他往那双眸子里引,直到他陷入那无法抽身的漩涡之中。
她说:
“我已想好要拒绝你,可我心有不甘。”
“明明我属意于你,你亦有心于我,我却只能拒绝你。这不行,这不好,我八岁以后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我不甘心,我不乐意,我知道我得拒绝你……可我不愿。就是不愿。”
“所以我拖着。”
唐今笑了一下,“自私又无赖地拖着。”
“我不答复你,不拒绝你,你便会继续喜欢我……”
唐今又笑了一下,“如今我好像要死,我便来跟你说这些实话了。因为我想你知道,我亦喜欢你,我想你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与我心意相通,与我两相情原……”
“这样太坏了。”唐今感叹起来,“卫琢,我对你这么坏,你还要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