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正茂家新建的宅院里,帮忙做事的南塘大队社员们,以及许二娃、木匠师傅王再进等人,都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他们散坐在宽敞的一楼堂屋里,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和粗茶淡淡的苦涩香味。大家姿态放松,有的靠在椅背上,有的翘着二郎腿,脸上都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
他们谈论的话题,轻松而家常。无非是从大队高音喇叭里听来的国家大事或县里新闻,互相交流着各自家里的农事——哪块地的秧苗长势好,谁家的母猪又下崽了,或者闲聊着村里最近发生的各种趣闻轶事。没有高谈阔论,只有朴实无华的家长里短,在这暮色四合中,构成了一幅最真实、最温暖的乡村晚景图。一切都沉浸在这如梦似幻、安宁美好的暮晚氛围之中,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自从老王搬到序伢子家里同住后,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每天吃完晚饭,等帮忙做饭、收拾碗筷的妇女们离开后,老王就会把序伢子叫到身边,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开始督促他学习文化知识,认字、写字、做算术。这是老王表达关爱的一种独特方式,也是他对晚辈寄予的厚望。
另一边,华潇春和刘正茂母子俩回到自己家后,也没有立刻休息。华潇春先是手脚麻利地烧了好几大壶开水,灌满了几个热水瓶,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方便晚上帮忙做事的社员们口渴了喝。接着,她又拿出两包“麓山”牌香烟,也放在桌上,算是给大伙儿晚上闲聊时提神用。把这些琐碎但暖心的杂事都安排妥当后,华潇春才和刘正茂一起上了二楼,关起门来说点母子间的私房话。
刘正茂知道这次出差时间可能比较长,而且临近端午节,家里有不少事需要安排。他坐下来,认真地跟母亲交代:“妈,我明天一早就走,这次出去可能要十来天,估计赶不上回来过端午节了。家里这边的事,就得多辛苦您照看着点。”
他首先想到的是工钱结算的事,这事关信用,不能马虎。“月底就是端午节了,南塘大队来咱们家帮忙做事的那些社员,都等着结工钱好回家过节。这个钱,得按时给人家结清,不能拖欠。工钱的标准我跟您说一下:普通泥瓦工,按大队的统一标准算;负责打井的那几位师傅,技术活重,辛苦一些,工钱要额外多加两成。具体干了多少天,您让许二娃舅帮着核对一下工本,他清楚。到时候您按这个标准把钱算好,交给二娃舅,请他帮忙发给南塘的社员们。” 刘正茂把结算标准和注意事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接着,他又叮嘱起人情往来和过节安排:“妈,过端午节,估计会有大队的干部或者相熟的社员来表示一下,送点东西。不管是谁,送什么,咱们一律不能收。现在风气要紧,咱们得格外注意。如果有人真心实意请你去家里吃饭,实在推脱不掉,您可以去,但千万别空手去,记得从代销店买点像样的礼物带上,礼数要周到。”
他顿了顿,继续安排:“还有,许二娃舅和王再进舅他们,过节也得回家团聚。您给他们结算工钱的时候,除了该给的数目,另外再封红包,算是过节费。再从大队的厂子里,比如粉条、面条、或者‘丰收酒’,挑几样咱们自己的产品,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也算是个心意。”
华潇春听着儿子的嘱咐,脸上露出慈祥而又略带嗔怪的笑容:“你这孩子,真当你妈老糊涂了,连这些事都安排不好?放心吧!送礼的事,我懂!经过上次那个熊知青写信举报的风波,妈现在警惕性高着呢!不管谁送东西来,我肯定原封不动退回去,绝不留话柄!你二娃舅和王舅那边,我也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让他们高高兴兴回家过节。” 她之所以坚持留在乡下陪着儿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怕儿子年轻,在人情世故上把握不好分寸,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些具体事务,华潇春的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担忧,开始操心起儿子的终身大事:“正茂啊,这眼看着又要过节了……你……最近给思浔写信了没有?” 她叹了口气,“你们俩现在这个情况,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老是靠写信,这算怎么回事啊?妈这心里,真是没着没落的。”
看着大队里别的年轻人,像刘子光和郭之艳、袁洪钢和李慧,都出双入对的,连鹿青据说也在城里谈了个有正式工作的对象,华潇春心里是又羡慕又着急。她忍不住催促道:“思浔那姑娘多好啊,模样好,性子也好。你可不能不上心啊!妈是过来人,告诉你,好姑娘就像那开得正好的花,你不赶紧去摘,转眼就可能被别人摘走了!到那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不行……要不,我买点咱们这边的特产,腊鱼、干笋什么的,让肖长民下次跑车去沪市的时候,给思浔捎过去?好歹让她知道,咱们刘家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呢!”
刘正茂被母亲这番连珠炮似的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在面对长辈催婚时常有的那种无奈和敷衍:“妈!我的亲妈!您就别瞎操心了好不好?我和思浔的事,我心里有数,我们有我们的计划和节奏。您就放宽心吧!”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思浔这都多久没来信了?你别不当回事!” 华潇春显然对儿子的“有数”不太放心。
“哎呀,行了行了,随您便吧!您想捎东西就捎,总行了吧?” 刘正茂知道拗不过母亲,只好用这种半是妥协、半是搪塞的语气结束了这个话题。
因为母亲华潇春不识字,怕她记错或者算错账,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刘正茂又特意找到一大早起来忙活的许二娃,把给南塘大队社员结算工钱的标准、不同工种的差价、以及结算时的注意事项,又仔仔细细地跟他交代了一遍,恳切地请他在帮忙结算时,多费心关照一下,务必把账算清楚,把钱发到位,别亏待了来帮忙的乡亲。
由于大队往城里送菜的拖拉机出发得很早,刘正茂没顾上在家吃早饭,就匆匆爬上了拖拉机的拖斗,随着“突突突”的发动机声进了城。
进城后,他先到了八号仓附近的南站食堂,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没想到,在这里恰好遇到了同学袁俊。袁俊非常热情,硬是抢着帮刘正茂买了早餐:两个油汪汪的大肉包子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刘正茂也没跟老同学客气,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俊哥,你现在到底分在哪个车间?还是跑车?”
袁俊自己只买了个馒头就着开水吃,他掰着馒头,回答道:“我分在京线二组,就在餐车上干活,推着小车卖饭卖水的那个就是我。怎么,赵明慧没跟你说过?”
“哦,这样啊。那你今天休息?” 刘正茂咽下嘴里的食物,又问。
“我们这活儿是跑三天车,休息三天。昨天刚退乘回来,所以今天休息。” 袁俊解释道。
“那挺好。以后我要是想去北京,买不到车票的时候,能不能找你想想办法?” 刘正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袁俊听了直笑:“哈哈,茂哥你就别逗我了!谁不知道你认识车站售票处的主任啊?你还用得着找我买票?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真有什么急事,走得特别匆忙,又正好赶上我当班,我倒是可以想办法先带你上车,然后再在车上补张卧铺票。这倒是可以的。”
“其他车组的车长,你熟不熟?” 刘正茂想多了解点门路。
袁俊摇摇头,老实地说:“我进铁路系统时间短,资历浅。其他车组的车长倒是都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没啥深交,更说不上话了。”
刘正茂半真半假地提议:“让你爸找找关系,活动活动,也争取早点当个车长嘛!那多威风!”
袁俊连忙摆手,一脸“你可别害我”的表情:“茂哥,你可别开这种玩笑!车长是那么好当的?一列车上下上千号旅客,安全、服务、调度,责任重大!我这才刚入门,好多规矩都没摸清呢,哪敢想那个?踏踏实实把眼前的工作干好就不错了!”
“听说铁路上工资挺高的?” 刘正茂换了个话题。
“都是外面瞎传的!” 袁俊否认道,“也就比地方企业稍微多一点点出乘补贴,根本不像外人说的那么邪乎。”
“行,京线二组,我记住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北京,我就报你的名号,看能不能好使。谢谢你的早餐啊!” 刘正茂吃完最后一口粥,开玩笑地说。
袁俊被逗乐了:“哈哈,茂哥,你报我的名号肯定不好使,没人认识我这小卒子。你真要想好使,还不如报我姐夫赵勇的名字呢,他是跑沪线那趟车的车长,认识他的人多,兴许能管点用。” 他毫不避讳地把自己姐夫“卖”了。
和袁俊分开后,刘正茂直接来到了八号仓。赵明慧看到他这么早就来了,有些意外地问:“正茂,这么早?从乡下赶来的?”
“嗯,姐,明天要带许丙其开那台跃进130去汕尾拉腌海鱼,得提前回来做点准备。” 刘正茂解释道。
“那台车还在马腾的汽修厂做保养呢,估计今天能完事。” 赵明慧提醒道。
“时间有点紧,你等会儿见到许丙其,让他赶紧去汽修厂盯着点,跟马师傅说,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工保养好,最晚明天上午必须出发。去晚了,那边好的腌海鱼可能就被别的单位拉光了。” 刘正茂强调事情的紧迫性。
“行,这话我肯定带到。不过许丙其这会儿还没来,等他来了,你还是亲自跟他说一遍吧,免得有出入。” 赵明慧做事很细致。
刘正茂点点头,先到出纳耿丽萍那里,预支了这次出差所需的差旅费和一部分货款。等他把这些手续都办完,许丙其还没有到仓库。刘正茂看看时间,不能再等了,他又仔细跟赵明慧交代了一遍明天出发的事情,确认姐姐都记下了,这才离开八号仓,赶往阴家村——他母亲华潇春在城里买的那处房子,他需要去那里取些出远门要带的东西。
这个时间段,阴家村的这处房子通常是空着的。原本被刘圭仁安排在这里看房子的外侄金城,自从学会了装配自行车的技术后,就很少着家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忙着为各个业务单位组装、调试新买的自行车,俨然成了一个技术型的业务员。
另一个常住在这里的表弟许丙其,因为要经常开车出差,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住一天不住一天的,房子基本处于半闲置状态。考虑到这种情况,心细的刘圭仁不太放心,特意拜托了隔壁的邻居左孟功,请他平时多帮忙留意一下房子的情况,算是请了个义务的“照看人”。
刘正茂到达阴家村的时候,左孟功正好在他家屋外那片自己开垦的小菜地里忙活着,给刚长出嫩苗的蔬菜间苗、除草。阴家村地处偏僻,平常很少有生人来往,所以左孟功老远就看到了走过来的刘正茂。他知道这是隔壁刘家的儿子,算是熟人,便没有多事地上前盘问,只是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
反倒是刘正茂,出于礼貌,主动走到了菜地边,笑着打招呼:“左叔,您好啊!忙着呢?这是种的什么好菜啊?”
左孟功闻声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憨厚地笑了笑:“呵呵,是正茂啊。没啥事,瞎忙活,种点小菜自己吃。你这是回来看看?”
“是啊,回来拿点东西。左叔您先忙,我进去一下。” 刘正茂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左孟功。
“好,好,你忙你的。” 左孟功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又弯下腰继续侍弄他的菜地了。
刘正茂转身用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旧书籍和淡淡灰尘混合的特殊气味。上次刘正茂被匿名信举报、遭到非法关押后,母亲华潇春心有余悸,生怕家里再出什么变故被“抄家”,未雨绸缪地将一些她认为重要的财物,悄悄转移到了这处相对隐蔽的房子里。
这栋房子面积不小,有145平方米,但建筑设计上有点问题,其中有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小房间,竟然没有窗户,虽然显得阴暗但还算干燥。刘圭仁觉得这房间派不上大用场,便废物利用,把它当成了仓库,里面堆满了从各个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线装古旧书籍。华潇春则巧妙地利用了这个书堆作掩护,将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藏在了书籍的最底层。
刘正茂这次专门过来,就是要从这个隐秘的木箱里取两万块钱现金,作为去汕尾拉货的货款和路上的备用金。他轻车熟路地挪开表层的几捆旧书,露出了那个略显古朴的木箱。打开铜锁,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现金。他迅速点出两万块,小心地装进自己专门的那个半旧帆布包里。然后,他又仔细地将木箱盖好,重新用旧书堆掩盖得严严实实,恢复原状,看不出任何动过的痕迹。
从昏暗的小房间出来,走到相对明亮的堂屋,可以看到地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捆捆已经打包好的书籍。这些都是刘圭仁精心整理、筛选出来的,主要是各种教学辅导资料、实用工具书,还有一些适合青少年阅读的通俗小说和旧杂志。刘正茂知道,这是父亲准备捐赠给樟木大队学校图书室的,心里对父亲的这份默默付出不禁生出一丝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