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设计院的周日和平常一样光景。
春华在茶水间打了一杯美式，苦涩焦香的咖啡味弥漫在空气中，她吸了吸鼻子，仿佛清爽了许多。
昨天晚上金融还是把大闸蟹蒸了，硬生生等了两个小时才让吃，吃完才肯走。
她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默叹成功人士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又加班，天天加班，我都没时间约会了！”
“你约什么会，都没有对象。”
“谁说的，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已经有目标了，只要我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春华听见徐晴的声音，皱了皱眉头端着咖啡往外走。
不巧还是和对方打了照面，徐晴见着春华格外热情，忽地伸出手把她攥住，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顿时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师姐，你冲的咖啡可真好闻，给我也来一杯呗！”
小娘鱼贯会撒娇，说话的尾音要转好几个弯，春华缩了缩手，硬生生扯出来。
“工作本来就苦，咖啡不适合你这样的甜妹。”
徐晴嘻嘻地笑着，也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模做样，反正春华也懒得深究，只图个清净。
她比春华晚两年进设计院，两人是本科校友，照理说有这样一层关系，平日里应该走得近一些，可小娘鱼嘴甜心眼多，还肆无忌惮不懂遮掩，当着别人和春华师姐师妹的很是要好，背地里却讲她闲话，还叫她“老女人”、“假正经”、“没男人要”。
春华句句撞见，却不愿意当面发作，只默默与她拉开距离。
她想着远离是非便不惹是非。
饶是想得太简单。
华融集团的项目很令人头痛，原本计划的拆迁区域有两家钉子户在，他们漫天要价，惊动了集团高层，即便亲自出马也没能解决问题。
如今只能叫设计院重新设计，想办法绕过这两户。
春华没有头绪，烦躁中听着外面挺热闹，隔着玻璃见徐晴端着七八杯咖啡，笑盈盈地给每个人端，又有点儿赞叹她的社交能力。
“松哥，你们的项目怎么样了啊？听晓冬说不太顺利？”她将咖啡端到丁松手上，好似无意间关心同事。
丁松今天胡子拉碴的，一头乱发就是个鸡窝，他接过来猛灌半杯说：“别提了，我真是拜服那两个钉子户，诺，”他用下巴指指春华办公室的方向，“我们老大可来了不少苦活。”
徐晴撇撇嘴为他们打抱不平：“那帮乡巴佬就是想趁火打劫！松哥，你们太惨了！听说华融那个老太婆很难对付啊，我师姐又是实干派，恐怖哄不了她。”
丁松是个直肠子，压根儿听不出她是赞是贬，只默默点头同意“实干派”的说辞，苦恼地叹气：“晴妹妹，哥哥我不会就此卷铺盖走人吧？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有个当大官的舅舅就好了。”
“胡说八道，”徐晴娇娇地抛个白眼给他，水葱似的手隔着衣袖在他胳膊上拧一把。
“松哥尽会开我玩笑，我哪来什么大官舅舅？”
丁松被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精神头立刻冒上来，干燥掉屑的脸上泛出红润。
“不过，师姐这次不会遭殃吧？我到底和她是校友 ，真不希望看到她被那老太婆刁难。”
“哎，这事不好说……”丁松透过玻璃看看春华，她是自己的半个师父，平时有多拼大家都看在眼里。
话音刚落，就见着副院长亲自领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眼尖的徐晴一下就认出这是华融集团的总秘书龚棋。
“坏了坏了！”
丁松急得原地打转，徐晴露出丁点鄙夷的神情，这男人就这么点出息，不过只一瞬她便完成了自己的表情管理，一副担忧地望向春华。
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华融将梁春华踢出局，只要她和舅舅撒个娇，这个项目就落到自己手里。
“梁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趟。”龚秘书谈吐礼貌绅士，语气不容置疑。
春华翻了翻 图纸，礼貌地表示歉意：“抱歉 ，今天我……”
“咳，你的事我让丁松先顶上，快去快去 ！”副院长催促道。
“可这图纸……”
“哎呦，春华，”他急得拍大腿，“还担心什么图纸，这儿离了你也能转，快去！”
春华坐在舒适的汽车后座上，刚刚已反复挪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适合她的位置。她双手紧握 ，一丝黏糊糊的冷汗沁出，尽管将叹气的声音压到最低，尽量缓慢地吐出，龚秘书还是收进耳朵了里。
“梁小姐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他面无表情却又透露出不合时宜的关心。
“夫人找我有什么事？关于设计的问题？还是……”
“设计的事您不用担心，有金总在，华融没有人会为难你，夫人应该也不会为这个事情朝你发难。
不知道金总有没有和你说过，夫人现在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还希望梁小姐尽量不要与她冲突。”
冲突？
春华皱了皱眉头看向窗外，和华融集团董事长发生冲突吗？
她知道自己从来就不够格，以前不够格，现在也是。
尽管龚秘书已经提醒过，春华看到金夫人的状况还是咯噔一下。
那么多年过去，只记得她雍容的气质、锐利的眼神，杀伐果断的女强人此刻却形容枯槁，苍白的面色让春华挪开了眼睛。
“梁春华，几年不见了。”
金夫人靠在轮椅上，龚秘书拿毛毯给她盖上，屋外有些冷，她执意不肯进去。
“没想到会有我主动请你过来的一天，”她的笑容无力又丝毫没有高兴的意味，她像一只生命垂危的鹰，即便在这关口，鹰就是鹰，绝对不可能给兔子低头。
“你看我这个样子也说不了太多话，我不爱拐弯抹角，我希望你能和我儿子结婚。
我输了……”
她缓了缓，扬手表示自己没有说完，希望春华先听着。
“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我自己的儿子。你别以为我现在允许你们在一起就是承认你了，你们两个都不小了，他需要一个家，一个老婆……还有孩子……”
她眯起眼睛，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等春华的欣喜若狂和感恩涕零。
可惜，她错了，春华从来就不是兔子。
她将目光重新投到这个垂死的的母亲身上，很难想象她当年是用怎样的雷霆手段将张晓晨绑到医院堕胎。
又怎样当面羞辱自己是痴心妄想，攀高枝的狐狸精，不入流的乡巴佬。
春华竟不合时宜地漏出了笑声，不是嘲笑她，只是命运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回应一下也不算过分。
金夫人愕然道：“怎么？你还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