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湖依然汹涌,每一次浪峰的掀起,非以蛮力破之不可存,非以坚心守之不可渡,它炼化了太多,至少姜云清睁眼去看时,是雪还是水,他根本就分不清。
大片雪花簌簌落下,划开了生死的念想,姜云清被水浪推着往后,视野里,他看见一片飞白。
起初是冷的,带着北姑群山的凛冽,他又站在了那场风雪之外。
血将冰棱染红,还未落地开花,他的声音就撞碎在山崖上,身躯倒在这条路上,离得极远。大雪中也有赛音的摇铃声,像是心跳,长风把它扯成断断续续的挽歌,众人齐齐举手默哀。
姜云清放不下的离别,无论回想几次,心口还是会疼。
再到后来,寒意触到脸颊,连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竟是那样温热。
姜云清向后跌入深渊,任由记忆变得失真,那些守得住和守不住的,都从指缝间慢慢溜走,好像就能减轻几分痛苦。他闭上眼不断沉浮,淹没口鼻,遮掩视听,直至再也看不见白雪,回应他的只有黑夜。
水是拥有记忆的,它记得北姑雪水渗进冻土,唐沂脊梁的温度;记得血浪卷走明若清,她最后望过来的眼神;还记得更多更多,每个人都视彼此为莫逆之交。可是把泪流干,所有坚持和牺牲全搅成了毫无意义的杂音,分不清哪个是断骨之声,哪个又是过去的轻语,待骤然停下,有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有人却从未离开。
姜云清何其有幸,他仍能捕捉到属于自己的存在,会因为他们笑,会因为他们哭,即便他装聋作哑,想要一直沉下去,也忽视不了这些感情。
他记得每一个人,这样就够了。
就在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姜云清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活”着。
而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一样会成为值得大家挂念的证明。
姜云清捡回朱嬴,长棍破开血水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只是一声极为清冽的脆响,所有事物都在微光里猝然分离,他与招摇亦是。
当年他不能从灵镜完整地爬出来,留下残缺和破绽,才造成往后多年的折磨,可现在再爬一回也不迟。
招摇扭正断裂的脖颈,记忆如潮涌横亘在二人之间,她看到了曾作为花无雁的人生,充满欺骗、仇恨,和姜云清难舍难分。所以无论过去将来,但凡提起姜云清的一辈子,都必将有她的出现。温情也好,背叛也好,光是想想就让她极其兴奋。她做到了,她与姜云清直至今日,不死不休。
当活人坠入灵镜,还有生机爬出去吗?
这谁知道。
昆仑虚视为圭臬的灵镜,姜云清彻底颠覆。
其实有句话他早就想说了,这种晦气东西凭什么称为奇景。
水花肆意溅起,毫不留情地浇湿岸边一众人等,他们全都愣住,不知灵镜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炸开。夏长缨踹走血刹拔出剑,砸砸嘴似是回味:“咸的。”
身后弟子呆滞几分,喊他:“宥、宥临长老,你快看……”
再不处理完这些东西镜辞山都快塌了,他能看什么?
夏长缨还是引首望去,原本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舒展开来,连脑子都变得平滑,“老天爷啊……”
镜辞山当真应了它的名,镜子没了。
池苑自认算是见过大世面,就在翻涌的灵镜之后,无边血色里升起庞然巨影,那副身躯竟以残片凝聚,扭曲如古树枝桠,映照出岸上每一个人的轮廓,远远看着,像是长了密密麻麻的人脸,或者说,是活过来的业镜。
这妖物把整座灵镜吃进肚里,再把水里困着的怨魂痴魄,都化作了这身骇人的皮囊。
伴随着水池四分五裂的声响,更多碎片嵌入肉瘤,不时凸起、挣扎,反复闪过姜云清的曾经,片刻后又沉寂下来,只从镜子间溢出一蓬蓬诡异的血光。
而在这畸形身躯的顶端,属于招摇的脑袋还稳稳立在那里。
与形魔没什么两样。
池苑透过镜面,看到了同伴惊骇的表情,想必这些恐惧全是招摇的养料,那团邪物仍在不断变大。秦昭落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哐当一声琴瑟落地,抓着池苑的肩膀使劲摇晃,“完了!我们完了!”
显然池苑的呆滞很不合时宜,秦昭落以为他是吓坏了,却没想到他拂开秦昭落的手,朝着那处喊道:“明四小姐?”
秦昭落尖叫:“不是,你怎么认出来的啊!!”
要知道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池苑微微抬眼往上看,似是陷入了思考。
秦昭落更加疯狂:“现在是让你回忆的时候吗?!”
池苑用余光捕捉到招摇的动向,本就被灵镜浇湿过一次,这回他闪避得够快,同时喊道:“小心!”
终究迟了一步,秦昭落再次淋成落汤鸡。
好像气氛也在这一刻凝固,二人都傻了。
半晌后,池苑实在不忍直视,“……你没事吧?”
水珠顺着发梢滚落,钻进衣领带来一股寒意,秦昭落反而变得平静许多,“告诉我,它拉丝吗?”
池苑:“呃……”
秦昭落道:“下次可以直接推开我。”
池苑道:“这不好吧。”
“算了。”秦昭落抹了把脸,彻底看开了,“都是命。”
还真是有始有终啊,秦昭落从甲鬼开始,也从形魔结束是吧。
这个世界果然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所以姜云清与招摇之间,“有始有终”放在他们身上也很合适。
两把武器相抵,一刹那风起云涌,山石草木寸寸齑灭,因这股气劲荡开的又岂止是镜辞山。
整座昆仑虚山脉皆在冲击下乱颤,云海翻腾倒卷,栈道应声断裂,就连逍遥山藏书阁的风铃,一并无风自动,发出惶惶急音。
天地震荡,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模糊的背景。
姜云清用二人数十年的恩怨悍然对撞,他为徒时,努力守其道,不敢荒废一日;他为师时,怕严苛,怕误人,未曾怠慢过半分。可事到如今,不论对错,不算讨伐,他只想告诉招摇:“我没有教过你该如何弑师。”
他原以为传承才最是坚不可摧,就像昆仑虚的君子碑,任凭风霜雨雪,张确亲手刻下的三思九戒,至今清晰如昨。他原以为只要足够诚,足够将心血熬成薪火,就能把自己所学全授予徒弟。
明芃是他唯一的学生,而他第一任师傅也是她,二人何为走到今天这步。
仔细想来,师徒一场并没有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有多好。
简直是讽刺至极的轮回。
姜云清已经不怎么想得起仙姑的模样了,甚至对花无雁,恨总比惋惜多。唯独明芃,他尽心尽力,本该衣钵相承,偏偏留下来的是抵住彼此咽喉、不死不休的锋刃。
如果早知道,他还会接那杯拜师茶吗。
会的。
风将这句答案吹散在焦土之上,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整座山都听见了。
他记得自己教她握剑,送她逆魂,带她走出渝州,哪怕这是一个谎言,那些瞬间也不能因此作废。
又或者,倘若当年不曾拒绝林愿景,会是另一种结局,姜云清亦不后悔。
明芃九岁就跟着他了,为她取了表字,却还是习惯喊她明四。从她够不着剑架喊到她能够真正拥有逆魂,从他还能教点什么喊到她把华鲸捧在他面前,七年朝夕相伴,何止师徒情谊。
大家都清楚,她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好到被命运碾压,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反抗的人。
姜云清忽然意识到,那个明芃死在了北姑。
他不想到最后提起明芃,连一点完整的回忆都找不到。
奈何世间总是记不住,还要试图抹平她曾真切活过的人生,他才更要记住。
他的徒弟,确实很了不起。
有关明芃的结局,松哲和班莫早就替他们作答了。
她会化为清风,化为流云,化为北姑终年不化的雪顶上,一缕最灿烂的星光。
明芃的这一生,就是如此坦荡明亮。
要是可以活着的话,姜云清还是想带明芃回渝州,因为那是她的家。
而招摇万不该拿着明芃去换明若清的愧疚之情,姜云清走到这里,更不是为了和她“叙旧”。
她微微向前倾身,镜躯随之压来,像是万鬼磨牙,“好师父,你根本就意识不到你面对的是什么。”
师徒、道义,乃至生死的争辩都失去了意义,镜刃寒光映照在姜云清瞳孔深处,他却没有退。
他只是迎着刺耳的尖锐声,不惧无弦弓会截断朱嬴,再朝前踏了半步。
脚下焦土炸开细密裂纹,他终于可以直视招摇双眼,看清压不垮他的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姜云清开口,“但你应该害怕,你比不过唐安隐,又不肯认输。”
那股碎裂声戛然而止。
绝对的死寂比任何声音都要令人窒息,招摇的笑容彻底僵住,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凝滞。
就像面具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底色。
是不是最真实的,姜云清也不知道。他看着看着,继续说:“我承认你毁了我过去的人生,可是我现在依旧好好地站在这里,我会一直爬起来。你看见了,这世上就是有很多像唐安隐那样的人,他们不用杀你也能成神。”
“或许无需成神,凡人之躯不是更可贵吗?”
会痛,会怕,会走错路,会在深夜里被愧疚啃噬得无法入眠。但也会在绝境里生出意想不到的勇气,会在破碎后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捡起拼好,会在见过所有黑暗后,仍然选择望向有光的地方。
这不是傻,他们只是在当时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最后回过头来,赫然发现人生从此变了个模样。
远在千里的渝州,姜云清看见了,招摇也看见了,那十四个人与妖塔较量,耗尽所有力气,也不过是想为大家博一条出路。
更不必提这近在眼前的镜辞山,夏长缨从未放下他的剑,秦昭落即使害怕,面对震荡都没想过要跑。
还有裴谈,她的声音竟能穿透众山,最终被完整地送入他们耳畔。
“能不能再杀快点?我还赶着去渝州呢!沈若华你这万剑归宗也不咋地——”
“有本事你来!”
再远处,昆仑虚的晨钟又响了一声。
这一次钟声格外清越,穿云破雾,荡向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