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岁暮天寒。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而落,为京都披上一层素缟。首辅黄征身着紫貂大氅,率领文武百官肃立于京都城门前。苍老的双手交叠于笏板之上,呼出的白气在须眉间凝结成霜。三公九卿皆屏息凝神,唯有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远处,一骑踏雪而来。玄色战马喷吐着白雾,马背上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清晰——周王盛霖聪银甲未卸,猩红披风在身后翻卷如血。当他行至仪仗前正欲下马时,黄征突然撩袍跪地,苍劲的声音穿透风雪:“恭迎周王凯旋!”身后百官如浪倒伏,山呼声震落檐上积雪。
“首辅使不得!”盛霖聪箭步上前,铁甲铿锵作响。他双手扶住老人臂膀,触手尽是嶙峋瘦骨。黄征仰起布满沟壑的脸庞,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大盛得殿下如得擎天玉柱,百姓有周王似见甘霖普降啊!”
此刻的京都早已万人空巷。酒肆茶楼的雕花窗棂间挤满张望的面孔,绣楼上罗帕如蝶纷飞。不知谁起了头,“周王千岁”的呼喊自朱雀大街蔓延开去,仔细听去,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万岁”,声浪掠过覆雪的兽脊瓦当,在皇城上空久久回荡。
首辅府的青铜兽炉吐着龙涎香,却化不开满室凝重。黄征将密奏递过时,枯枝般的手指微微发颤。盛霖聪展开绢帛,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瞳孔骤缩。
“老臣已命人将其打入大狱。\"黄征摩挲着青瓷茶盏,冰裂纹映出他眼底寒光,\"这件事情目前只有我们两人知道。”话音未落,忽闻门外靴声橐橐。长子黄召志疾步而入,官帽下的额头沁着细汗:“父亲,王爷,陛下以死相挟,定要面见王爷......”
“咱们这位‘安泰‘’天子啊,一点也不安生。”黄征摇头苦笑,安泰帝如今只有皇帝之名,而无皇帝之权。盛霖聪系上狐裘大氅,玉佩在腰间叮咚作响:“总得给史官留点颜面。毕竟——”他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弑君之名我们可担当不起。”
隆冬时节的皇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安泰帝的寝宫内,地龙烧得极旺,鎏金炭盆中银骨炭噼啪作响,蒸腾的热气将殿内熏得暖如仲春。九龙盘绕的香炉里,龙涎香混着沉水香袅袅升腾,却在殿门开阖的瞬间被涌入的寒风撕得粉碎。
盛霖聪一袭玄色蟒袍踏雪而来,腰间玉带在宫灯下泛着冷光。他抬手推开沉重的朱漆殿门,殿外风雪顿时呼啸而入,吹得案几上的奏折哗啦作响。独孤和贺焰按剑而立,沉默地守在殿外。
“九弟,朕的周王殿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安泰帝斜倚在龙纹软榻上,明黄常服松散地披着,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他抬眼时,眼底泛着不正常的猩红,“如今朕这个天子,想见自家兄弟一面,竟然如此之难。”
盛霖聪立在殿中,玄色大氅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成水,在缠枝莲纹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他略一拱手,姿态恭敬却疏离:“臣弟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哈哈哈!”安泰帝突然暴起,鎏金案几被他掀翻,酒壶杯盏碎了一地。他踉跄着站定,指着殿外怒吼:“在这大盛疆土之上,朕要见谁就见谁!要杀谁就杀谁!谁敢说个不字?”
盛霖聪转身便走,蟒袍下摆在金砖上划出凌厉的弧度。
“不许走!给朕拦住他!”安泰帝的嘶吼在殿内炸响。角落里侍立的太监们早已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砖面,瑟瑟发抖的身躯在宫灯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一只鎏金酒壶裹挟着风声袭来。盛霖聪头也不回地侧身,酒壶在朱漆殿门上撞得粉碎,琼浆玉液顺着门板缓缓滑落,宛如一道血痕。
安泰帝赤着脚冲上前来,龙纹锦袜早已被酒液浸透。他一把攥住盛霖聪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和黄征那个老匹夫,日日都在觊觎朕的龙椅!”腥臭的酒气喷在盛霖聪脸上,“先帝亲传的皇位,你们也敢觊觎,难不成尔等想要弑君吗?”
“弑君之人是谁,”盛霖聪突然转身,幽深的眸子直视帝王,“陛下应当比臣弟更清楚。”
安泰帝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时绊到自己的衣摆。他苍白的脸瞬间涨得紫红:“放肆!你竟敢......”
“臣弟什么都没说。”盛霖聪抬手整理被扯乱的袖口,“是陛下......自己说的。”
殿门再度开启的瞬间,一道寒光自帝王袖中暴起。安泰帝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突,锋刃刺破蟒袍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可惜常年沉湎酒色的手腕终究无力,匕首仅入肉半寸便当啷落地。
“王爷!”
独孤的铁靴已踏碎殿门门槛,贺焰的刀光比呼声更快。安泰帝尚未看清来人,腹部便传来剧痛,整个人如破布般摔出丈余,在满地碎瓷中翻滚哀嚎。
盛霖聪反手抚过后背,指尖沾染的猩红在宫灯下妖冶非常。他垂眸轻笑:“皮肉小伤,不碍事。”
“传御医!快传御医!”贺焰的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殿外顿时脚步声如雷,禁军的铁甲在雪地里反射出冰冷的光。
当天,安泰帝持刃刺伤周王的消息如野火燎原,瞬间传遍了朝堂。
夜色如墨,朔风卷着碎雪扑打在京都王府的朱漆大门上。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将\"周王府\"三个鎏金大字映得忽明忽暗。
子时三刻,一队黑影踏碎琼瑶而来。为首的老者鹤氅狐裘,雪白的须眉上凝着冰霜,正是当朝首辅黄征。身后六位尚书披着厚重的貂氅,靴底碾过积雪时发出咯吱声响。王府侍卫无声退开,沉重的府门缓缓开启,吞没了这群深夜来客的身影。
当谯楼传来三更鼓响时,王府正门再度洞开。黄征踏出门槛的刹那,一阵风掀起他玄色大氅,露出内里朱红色的官服衬里。身后的户部尚书踩到结冰的青砖,险些滑倒,被工部尚书一把扶住。
“好雪啊!”吏部尚书忽然仰头望天,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正所谓瑞雪兆丰年,看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景。”
黄征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接住一片六出冰花:“何止今年——”首辅忽然攥紧手掌,积雪在他指间化作晶莹的水滴,“从今往后,大盛年年都是丰年。”
六位尚书闻言相视而笑。雪地上错落的脚印渐渐连成一线,向着皇城方向迤逦而去。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混着御史台值夜官靴踏碎冰凌的脆响,惊起檐角一只闭目养神的铜铃风鸟。
正月里的帝京张灯结彩,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卖糖葫芦的小贩穿梭其间,冰糖裹着的山楂在阳光下晶莹透亮;舞龙队伍所过之处,铜钱碎银如雨点般掷向彩绸翻飞的龙身。茶楼酒肆里,新曲伴着羯鼓声飘出雕花窗棂,连护城河畔的枯柳都系满了祈福的红绸。
朝堂之上前却静得出奇,仍是首辅继续监理朝事。
上元节的灯火尚未阑珊,周王府的侧门已在寅时悄然开启。一支轻装悄然而动,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永安门城楼时,这支轻装简从的队伍已绕过官道,沿着结冰的汴水南下。
十日后,盛霖聪终于重返魂牵梦绕的云州。踏入家门那一刻,久违的温暖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紧紧包裹。时光荏苒,逾载有余,一家人的重逢,恍若隔世,却又如此真切。
离开之时,幼女幼子尚在襁褓,软糯的小手紧握着不舍,眼中满是未谙世事的纯真。而今归来,两个小家伙已能蹒跚学步。
此情此景,盛霖聪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归家的欣慰,亦有对过往时光的感慨。家的灯火,永远是最温柔的港湾,无论多远,总能照亮归途。
夜色渐深,王府大厅内灯火通明。穆震一家也来了,与王府众人共庆盛霖聪的凯旋。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盛霖聪与穆震推杯换盏,酒至酣处,两人皆醉眼朦胧,却仍不住举杯相邀,直至酩酊大醉。
翌日清晨,宿醉未消的盛霖聪便将全家人召集至正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地碎金,却驱不散厅内骤然凝重的气氛。
“我们要去京都了。”盛霖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谁都明白,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
黄不骄最终没有随盛霖聪一同前往京都,而是选择留在云州。盛霖聪听闻他的决定,并未强求,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启程这日,云州城万人空巷。天刚蒙蒙亮,街道两侧便已挤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携儿带女的妇人。人群熙攘,却无喧哗,只有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许多人眼眶通红,泪水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打湿了衣襟。
“王爷,您还会回来吗?”人群中,一个颤巍巍的老者突然高声喊道,声音里满是期盼与不舍。
盛霖聪勒马回首,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他朗声答道:“会的!云州永远是我的家!”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竟比盛霖聪的护卫还要多出数倍。百姓们一路跟随,直至云州城外十里长亭,仍不愿止步。直到盛霖聪再三挥手示意,众人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目送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风卷尘沙,送行的人群仍久久未散,仿佛只要多站一会儿,就能盼得王爷早日归来。
安泰三年春,京都城门外,盛霖聪携家眷缓缓驶入。春风拂过朱漆城门,卷起几片零落的柳絮,似在无声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藩王。车队碾过青石御道,在禁军引领下驶向早已备好的府邸。
翌日五更,金銮殿上。
首辅黄征手持象牙笏板,在满朝文武屏息凝神之际,忽从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玉轴展开时窸窣作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先帝遗诏在此——”黄征苍老的声音如寒潭坠石,“若太子昏庸失德,即传位于周王盛霖聪。”
话音未落,六部尚书已齐刷刷出列。兵部尚书双手呈上联名奏本,绢帛上密密麻麻盖着猩红官印:“臣等查实,安泰帝以仙丹弑君,谋害先帝!”
一石激起千层浪。文官手中的笏板碰撞作响,武将的甲胄铮然有声。龙椅上的安泰帝猛地站起身,冕旒珠玉剧烈摇晃,在额前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最后又瘫坐在龙椅上。
三日后,吉时已至,紫宸殿前旌旗猎猎,礼乐齐鸣。盛霖聪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冕,在太常寺卿的高声唱和下,缓步登上九重玉阶。礼官手捧传国玉玺跪呈,三公九卿分列丹陛两侧,随着浑厚的钟鼎之声回荡宫阙,盛霖聪接过玉玺,正式承继大统。是日,诏告天下改元\"盛安\",取\"盛世长安\"之意,金銮殿前百丈红绸迎风招展,万千羽林卫甲胄生辉。
盛安元年暮春,新柳拂堤,皇城郊外祭坛早已筑起三层青玉高台。寅时三刻,盛霖聪御驾亲临,但见九龙曲盖伞幢如云,禁军仪仗执金瓜钺斧分列御道两侧。礼部尚书跪呈苍璧黄琮,太祝官手捧写就祝文的青玉版,文武百官着绛纱祭服,按九品十八阶肃立于杏花疏影之间。
朝阳初升时,盛霖聪轻挽李若初的柔荑,二人踏着织金蟠龙毯缓步登台。皇后今日着深青翟衣,十二树花钗步摇在春风中泠泠作响,与皇帝冕服上的日月星辰纹绣交相辉映。礼官奉上鎏金螭首爵,盛霖聪执器而立,朗声宣告:
“第一爵,敬天地!”酒液倾洒的刹那,太常寺雅乐骤起,编钟磬鼓声中,百官伏地行稽首礼,祭坛四周的青铜鼎中升起袅袅青烟。
“第二爵,敬苍生!”李若初随之将琼浆洒向大地。
待第三爵高举时,盛霖聪环视群臣,冕旒后的眼眸含笑生辉:“第三爵,敬你我!”说罢仰首饮尽,突然振袖指向满城飞花:“诸君且看,这春色正与盛世同新!愿与诸君共贺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