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两年的调整和生息,大隋原本因为动荡产生的碎裂之势终于扼住。
全国坚决推行的以工代赈和以租代发的经济政策,同时推行中央和地方统一、比国朝初开之时更为严厉彻底的大索貌阅 和 输籍定样 ——户口登记和户籍分类。
民生情势渐渐稳定下来,人口也增加近两百三十万之多。
虽然通货膨胀依然严峻,但是因为手无分文、规模化饿死人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因为大隋朝廷不断从东北粟末地、岭南红河湾、东海夷州岛等地采购各类海量物资,通过海船、内河船、官道大马车、手推独轮车、牲口……等工具,从沿海港口、南北大运河大小港口集散地,分别运往全国缺粮的郡州县乡里村。
或许损耗巨大,或许算算经济账不值当,但是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通过雇佣老百姓,朝廷将原本需要免费发放的钱粮物资,通过换取他们的劳动而更为合理的交到他们手中。
劳动,特别是通过辛勤劳动,可以填饱肚子!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东西,朝廷不鼓励不劳而获的行为。
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全国物流运输的总动员,彻底激活和修补了大隋全国物流的动脉、支线和毛细。
贯通南北,物流天下,一个完全崭新的商品时代的雏形悄悄产生,并初露锋芒……
有了物资,虽然可能并不多,但老百姓看到的是不断更新的新希望,源源不断的新新期待。
只有没有希望和期待的社会,才会激发社会动荡,也是催生社会最不稳定因素的土壤。
社会的安定,经济的萌发,生活希望的激发生长,朝廷各项鼓励政策的推行……一个肉眼可见的婴儿潮开始显现。
从永安元年就开始筹备的医科学生们,从郡县官学、中央官学里,带着一纸毕业证书和朝廷派遣文书,蜂拥着奔向大隋各地各级的医馆……
他们之中,不乏女子,这些妙龄女公子大多出身寒微,却不缺乏医者父母心和活着的柔韧胆气,妇幼生育就是她们未来的职业。
妇幼生产医馆,第一次出现在大隋的土地上,尽管等级和规模不同,但也是石破惊天、影响万世的伟大创举。
新生儿的数量和质量,第一次重点出现在大隋各地官员的计薄重点之上。
因为,大隋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政事堂首辅大臣,对这个数字相当重视,并成为评价一个官员政绩优劣的核心指标之一。
呵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弄虚作假是不能的,白鹭寺的密探不吃干饭。
所以,大隋天下大肚子的女人,其数量似乎一下子暴涨出来……
王爷很开心!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开心,因为近千年的华夏治政传统文化中,很少看见像大隋这样的……开创,创新,陌生……瞎折腾,离经叛道啊!
还好,大隋朝还有一位叫杨广皇帝打过样——不走寻常路,所以大隋朝的那些中老年官员们尽管心里别扭不满,但还是扛得住。
但是,心里不服,嘴上也会哔哔不停,因为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儒家道统论——从尧舜禹汤延续至孔孟,完美无缺。
可惜,从汉至隋,也就短短八百年,儒教虽盛,但还不至于到达毁天灭地的地步。
这不,这个时节的隋朝,就不是独尊儒术!!!
只是许多人,还看不懂而已。
因为杨某人主导的永安新朝,许多毒药是装在熟悉、典雅、传统的酒瓶子中的……
二
永安三年,元日大朝会后漫长的春日休沐结束,第一个正朝。
紫微宫,武安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晨曦与无数灯烛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仿佛昭示着新时代的大隋永安朝的朝气。
文武百官,按品阶左右两列肃立。
而那些藩国使者、友邦嘉宾、勋贵达人……也是穿着体面华丽的皮裘衣衫,依次挤在主班之后、殿门口附近,屏息凝神,不敢斜视。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在空旷高耸的殿宇内回荡。
随着鼓乐诸番奏响,皇帝和太皇太后的銮驾终于到达,并各自安位。
御座之上,虚岁十三的皇帝杨侑,身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中央御座之上。
珠玉垂落,遮挡住他尚且稚嫩却已竭力摆出庄重神色的面容。
珠帘之后,萧太皇太后的身影,依旧华贵端庄如昔,成为小皇帝身后一道沉默而强大的背景。
但今日的元日大朝会,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若有若无地投向站在文班之首东面最上的那道身影——太师、尚书令、魏王的杨子灿。
今日的他,未着戎装,亦未穿亲王的官常服。
比如那往常的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硬衬、绛纱蔽膝、白袜乌靴、外罩大科绫罗紫色长袍、佩纁朱绶、华裘披风。
这位三十一岁的大隋尚书令,一身极为庄重而标准的大隋尚书令官服。
佩戴三梁进贤冠,配纳言帻。
剑眉星目,面皮白净红润,鼻如悬胆,嘴唇薄厚适中,三绺漆黑短须,其面目早已脱去英锐之气,温润沉稳。
绛纱单衣,白纱内单,绛纱蔽膝,白练裙襦,乌皮履。
铜印,墨绶,紫袍,笏板,紫荷,水苍玉佩,腰间佩剑。
真的……很帅!
就连珠帘之后的萧太后,也是看着自己这个二女婿也是心生欢喜,赞叹不已。
此时的杨子灿,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双曾经在千军万马中亦能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掩藏锐利如鹰的目光,平和地缓缓扫过殿内群臣。
他知道,今日将要颁布的,不仅仅是一份计划,更是一场将对整个帝国未来数十年,乃至华夏大陆数百年命运产生深远影响的变革宣言。
其引发的震荡,将远超任何一场战场上的厮杀。
这档口,鼓乐停息。
群臣及礼宾,开始行三蹈舞大礼。
礼毕,乐停。
“众卿平身。”
杨侑那略开始变声的公鸭嗓的声音,透过冕旒,从御座上传来,带着一丝属于少年的青涩不安和青年的执拗紧绷。
待百官起身后,他也没有过多寒暄,目光转向杨子灿,语气中带着刻意的尊重:
“太师,今日乃本年正朝之首,万象更新,政事堂所拟之《永安振兴五年策》,可已完备?便请太师为朕及众卿,详解其要。”
“臣,谨奏。”
杨子灿从容出列,手持一份厚实的、以明黄绫缎装裱的奏疏。
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先向御座躬身一礼,随后转身,面对黑压压的百官群臣又是一礼。
那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在魏王府书房被儿女们闹得头疼的父亲,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在内宅中平衡各方情绪的男人,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执掌乾坤、挥斥方遒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只是,手中的武器,从长槊圆盾,变成了眼前这份沉甸甸的文书。
“陛下,诸公。”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自永安改元,天下初定,然疮痍未复,百废待兴。内有饥馑之虞,物价腾踊;外有强邻环伺,野心未泯。更有前朝积弊,世家痼疾,非以雷霆之势,革故鼎新,不足以固我大隋根基,开万世之太平!”
开场白,简短而有力,直接点明了永安朝廷现状的严峻与改革的必要性。
这些话,让一些原本还心存侥幸或准备看热闹的官员,心头俱是一凛。
“故此,经政事堂合议成文,陛下和太皇太后钦准,特颁此《永安振兴五年策》。”
“此策,非为一纸空文,乃是我大隋未来五年之国策总纲,汲取我朝既往之得失,汇总华夏先贤之大成,涉及田亩、户籍、货币、科举、吏治、文化等诸多方面,旨在破旧立新,富国强兵!”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工。
“此策之成败,关乎国运,关乎亿兆黎民生死。望诸公摒弃成见,勠力同心,共克时艰!”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反应,开始逐条宣读这份注定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宏伟计划。
展奏即展,里面的要闻也被一一道来。
当“本章之首义者,乃固本培元之法家耕战佐以新种助成”的核心标题,被清晰念出时,殿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核心之要,我大隋当下在籍册丁口约两千七百万余,然现有粮食之储,仅维一千八百万人之腹,缺达七百万口之巨!此者,乃悬于我朝悬顶之剑,刻不容缓!”
数据显得赤裸裸地残酷,这让许多只知道天下粗安,却未必了解民间具体疾苦的高官显贵们,悚然动容。
“破局之道,在于三措并举!”
“其一者,效法家均田之术!行均田新令!”
杨子灿的声音,斩钉截铁,声若金石,之中饱含豪迈决绝之义气。
“将此前平叛清丈所得近四亿亩无主之地,按丁男百亩露田,二十亩永业之制,重分于民!”
“所余剩田,开国之农场,择役退之军吏、罪属、轻犯、寺僧、道人、神汉等营之,为培苗育种实验之用,亦可充实仓廪,备官俸不足之用。”
此言一出,朝堂议庭下方顿时一阵哗然骚动。
均田之法并非国朝新创之策,前朝往代亦有,但杨首辅主导的均田令规模如此巨大,涉及土地如此之多,堪称亘古未有。
这,无疑是一次对旧有土地拥有模式和格局的彻底洗牌。
在民以食为天的地主决胜论的时代,这无疑是颠覆性的举措。
挖根啊!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才真正让众人瞠目、大开眼界。
“然,此均田非彼均田!每户所受永业田中,必须划出十亩,作为‘技术试验田’!”
杨子灿的声音,一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气息。
“此十亩田,由朝廷委派中央官学培养之‘农官’——其人选自墨家、农家精于稼穑者,亦择优录取通晓新学之法家、儒家子弟——负责指导。”
“统一种植物种,皆由东北诸郡、西南诸郡已实验成种之地引入,新作物主为土豆、玉米、红薯!”
“哗——”
殿内终于无法保持寂静,低沉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开始不可遏止地涌起。
新作物?
土豆?
玉米?
红薯?
这些……这些都是近些年好新鲜的东西,现在就能大规模扩种?
除了玉米和红薯,土豆并不见得好吃,这……这能成为天下主粮?
还要国朝强推、确保划出十亩良田来试种?
若不成,天下饥馑,岂非雪上加霜?
就这三样,就能解决千古历朝历代以降都未解决的“吃饱饭”问题?
……
“肃静!”
殿中御史,高声喝令,维持秩序。
杨子灿,不动如山,面色如常。
等喧哗声渐渐止息,继续大声宣读和讲解:
“此乃国策,非可商榷!从者永业田得保,且享新种之利;违者或怠工者...”
他语气骤然转冷,带着千古名将特有的那种疆场凶煞之气。
“其家所受之永业田,即刻收回,转充屯、军屯!此谓‘地不养闲人’!法家之道,在于信赏必罚!”
强硬!
太强他娘的硬了!
这根本给那些继续梦想着当老地主、老勋贵的保守者们,没留任何商榷迂回的地方。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出身世家、虽经清洗但仍存影响的官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不仅仅是均田,更是借着均田之名,行技术推广之实,并以法家严刑峻法作为保障,根本不容下面阳奉阴违。
最关键的,这个新政办法之后,意味着权贵衡量的新标准,有多少田产变为推广了多少新物种!!!
这么一来,老地主们需要操心的不仅仅是土地面积、佃农多寡、亩产几何,而是要将重心偏向如何推广新物、如何设法提高新物亩产……保住田产。
即使不在乎朝廷那点奖励,但千万别被收走了啊!
那还玩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