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看着儿子眼中被点燃的火焰,用力揉了揉壮儿的头发:“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说着转向妻子:“梓潼,你看到了?朕的儿子,自当有这份担当和气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路给他们铺得正,走得明,何愁将来?”
夏子心看着丈夫眼中的自信和儿子小脸上的神采,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走到父子俩身边,伸手将壮儿从朱祁镇怀里接过来,紧紧搂住,又看了看摇篮里安睡的泽儿,轻声道:“皇上深谋远虑,是妾身多虑了。”
朱祁镇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目光在妻子和两个儿子身上流连片刻,温声道:“你陪着壮儿和泽儿,朕还有些事要处置。”他顿了顿,补充道,“去看看吴贵妃那里看看。”
夏子心会意地点点头:“吴妹妹今日想必也是担惊受怕了一天,陛下是该去看看。”
离开了坤宁宫,朱祁镇脸上的柔和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属于帝王的严肃。
朱祁钰的儿子……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无辜地被卷入了这场滔天的漩涡。
如何安置,如何抚养,如何……面对?
永和宫在望,宫门紧闭,门口侍立的宫女太监个个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侯宝抢前一步,正要高声通报,朱祁镇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暖阁内光线柔和,吴仪柔坐在一张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不远处的摇篮里,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婴儿正睡得香甜,小小的拳头攥着,放在脸颊边,呼吸均匀绵长。
吴仪柔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怜惜,有茫然,更多的是惶恐。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稀世珍宝。
朱祁镇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轻轻咳了一声。
“皇……皇上!”
朱祁镇迈步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她的脸,最终落在那小小的摇篮上。
他抬手虚扶了一下:“免礼。”
朱祁镇没有看她,径直走到摇篮边,低头俯视着里面熟睡的婴儿。
孩子长的眉眼清秀,皮肤白皙,睡颜安详,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失去了亲生父母,更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将系于眼前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一念之间。
良久,朱祁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这孩子,倒是睡得安稳。”
吴仪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皇帝这句话是感慨,还是某种不祥的暗示。
她只能更深的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回……回皇上,小殿下……很乖,刚刚奶娘喂了奶,就……就睡着了。”
朱祁镇看着这浑然不知世事的小生命,心中那根名为“斩草除根”的弦,终究是松动了。
“朕将他交给你抚养,”朱祁镇终于收回手,目光转向吴仪柔,“从今日起,他便是你吴仪柔的儿子,你就是他的亲娘。你要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不得有半分懈怠,更不得有半分苛待,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吴仪柔如蒙大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臣妾定当竭尽全力,视小殿下如亲生骨肉,绝不敢有半分疏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朱祁镇看着匍匐在地的身影,沉默了片刻:“好好教养他,让他读书,习字,明事理。待他成年后……”
朱祁镇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吴仪柔紧绷的神经上,“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朱祁镇向前逼近一步,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吴贵妃:“身世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一个谋逆犯上,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一个身为逆党眷属,连同其全族,抄家流放,遇赦不赦!这,便是他的身世!”
朱祁镇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锁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吴氏,你方才如何对朕发誓的?‘视如己出,绝无半分苛待’?可你此刻心中所想,眼中所惧,又是什么?!”
说着,大手猛地托起吴仪柔的下巴:“你是在怕这孩子,怕他流着朱祁钰的血,怕他将来知晓‘身世’,会心怀怨恨,会反噬于你,是不是?!”
“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吴仪柔的防线彻底崩溃了,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哀求,“皇上明鉴,臣妾只是……只是惶恐……臣妾定当谨记圣谕,绝不敢有丝毫他想,定将小殿下抚育成人,教他忠君爱国,绝不敢……不敢让他知晓半分不该知晓之事!”
她语无伦次,重重叩头,额上瞬间一片青紫。
许久,朱祁镇才缓缓开口:“记住你今天的话,朕将他交给你,便是信你吴氏一族尚有几分忠谨之心。好好养着,让他平安长大,读书明理。至于其他……不该问的,永远不许问。不该知道的,永远不许知道,若有半分差池……”
皇帝的话让吴仪柔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只能拼命叩头:“臣妾明白,臣妾谨记,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朱祁镇不再看她,大步走出了永和宫。
朱祁镇站在永和宫外的连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灌肺腑,让他纷乱而沉重的心绪稍稍平复。
但这点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片略显僻静的宫苑——西六宫。那里,囚禁着这场风暴的源头之一,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妃。
该来的,终究要来。
他没有再犹豫,对身后的侯宝沉声道:“去西六宫。”
通往吴太妃居所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冰冷的青石板。
沿途值守的太监宫女远远看到皇帝,无不屏息背过身去,大气不敢出。
西六宫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宫门紧闭。
侯宝抢前一步,低声道:“皇爷,到了。”
朱祁镇脚步微顿,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朱漆宫门,随即大步上前。
侯宝立刻示意门口侍立、脸色煞白的太监将门打开。
门内并非正殿,而是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暖阁。
与外间的寒冷不同,这里同样烧着炭火,却因门窗紧闭,空气有些发闷,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暖阁中央,一个身着褪色旧宫装的老妇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她头发花白,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草草挽着,几缕散乱的白发垂在布满细密皱纹的额前。
正是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妃。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曾经雍容华贵的脸,此刻只剩下枯槁。
她的眼睛红肿,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看着门口逆光而立的朱祁镇,浑浊的泪水瞬间再次汹涌而出。
“皇上……”一声嘶哑得不成调子的哭喊从她喉咙里发出,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两步,姿态卑微至极,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皇上开恩啊,求皇上开恩啊,”她涕泗横流,“钰儿……钰儿他是糊涂,他是被那些奸佞小人蒙蔽了心智,他是您的弟弟啊皇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弟弟。求皇上……求皇上看在先帝的份上,看在……看在老身这张老脸的份上……饶了他一条贱命吧,别把他圈进南宫……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啊皇上,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语无伦次,一遍遍地重复着“弟弟”、“饶命”、“南宫不是人待的地方”,额头因为连续的磕碰,早已一片青紫破皮。
朱祁镇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让暖阁内显得更加晦暗。
他冷冷地俯视着脚下这个形容枯槁、哭嚎哀求的老妇人,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厌恶。
“弟弟?”他终于开口“太妃娘娘,你口中的‘弟弟’,勾结外臣,收买禁军,在朕‘重伤垂危’之际,悍然逼宫,图谋篡逆!那时,他可曾想过朕是他的‘兄长’?可曾想过打断骨头连着筋?”
吴氏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道:“不……不是的皇上……钰儿他……他是被逼的……他是……”
“被逼的?”朱祁镇向前逼近一步,“好一个‘被逼’!那朕倒要问问太妃娘娘你!”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卷,手腕一抖,那纸卷“哗啦”狠狠地摔在吴太妃面前的冰冷地砖上!
“这上面记得清清楚楚,你身边的贴身宫女清云是如何将朕每日的行踪、召见大臣的详情,通过宫墙夹道递出去的,又是如何传递到你那‘被逼无奈’的儿子手中的,这难道也是‘被逼’?!”
那确凿的证据,如同一把匕首,彻底捅破了她所有的谎言和侥幸。
吴氏看着那张纸卷,缓缓抬起头,望向朱祁镇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痛心,只有帝王的冷酷无情。
完了。
朱祁镇看着她彻底崩溃的神情,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他缓缓俯下身,凑近那张写满绝望和死气的脸,声音压低:“你儿子谋逆的证据,铁证如山。你身为太妃,不安守本分,反而私通宫禁,传递消息,助纣为虐,依照祖宗家法,朕便是将你母子二人一同赐死,挫骨扬灰,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就在这时,吴太妃似乎想起了什么,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伸向自己的胸前衣襟内侧!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在暖阁内格外清晰。
她从贴身的亵衣夹层里,哆嗦着掏出了一样东西——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层层包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布包。
她双手捧着这个小布包,手臂抖得不成样子。
“皇……皇上……饶命……饶了钰儿……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遗诏……先太皇太后……张娘娘的……遗诏在此!”
说着,双手将明黄色的小布包高高举过头顶。
“太皇太后……临终前……交给老身的……她说……若……若日后我们母子……若……若惹怒了皇上……求……求皇上看在……看在她老人家的份上……开……开恩……饶……饶我母子性命……贬为庶人……发配……发配凤阳……守皇陵……去守皇陵啊皇上……!”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挤出来的,捧着那明黄布包的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