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贴上书案,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如今国难当头,社稷倾危!值此存亡之际,唯有殿下您,您乃宣宗皇帝亲子,仁宗昭皇帝嫡孙,身份贵重,德才兼备!唯有您挺身而出,行‘清君侧’之大义,诛除陛下身边蒙蔽圣听的奸佞于谦之流,匡扶社稷,正本清源,方能挽狂澜于既倒,救大明于水火!”
“清…清君侧?!”朱祁钰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籍哗啦掉落在地。
“徐有贞!你大胆…你疯了?!这是…这是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
“殿下!”徐有贞不为所动,反而逼近一步,气势逼人,
“这不是谋逆,这是大忠,是大义,是拯救社稷。陛下被奸佞所惑,如同当年唐玄宗被李林甫、杨国忠所蔽一样!殿下行此大义,乃是效法太宗皇帝奉天靖难,是拨乱反正,您名正言顺啊!”
他死死盯着朱祁钰惊恐的眼睛,语速极快:“石亨其人虽莽,但其在九边的旧部,心向殿下者众多,朝中勋贵,苦王直、于谦久矣。只要殿下振臂一呼,必是应者云集,南北直隶各卫、甚至锦衣卫内,亦早有义士不满奸佞专权,届时,殿下只需以‘清君侧、安社稷’之名,掌控宫禁,诛杀王、于等人,朝局顷刻可定!陛下…陛下经此一事,或可醒悟,或需静养…天下,终究需要一位真正能持重守成的明主啊,殿下!”
“住口,住口!”闻言,朱祁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要隔绝这可怕的声音。
谋逆!这是赤裸裸的谋逆!
对象是他的皇兄,是当今大明的天子!
徐有贞描绘的前景越是“光明”,他心中的恐惧就越是深重。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徐有贞看着朱祁钰剧烈挣扎的样子,眼中闪过阴冷和算计。
他放缓了语气,轻笑道:“殿下,您以为您现在还有退路吗?石彪之事,陛下雷霆震怒,彻查之下,石亨难逃干系!石亨一旦倒台,他那些与殿下暗中往来的书信、密议…还能藏得住吗?就算吴老太妃帮您求情,陛下对您…心中难道就没有了猜忌?您可别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对您的!”
他的这句话瞬间击溃了朱祁钰的心理防线!
当年老太太薨逝,他这个皇兄就敢在皇祖母的灵柩前宣布废除藩王制,将朱家的所有藩王全部押去了凤阳皇陵种菜。
虽然最后自己没有被除王号,可封国被除了,自己整日顶着一个空桶子王爷的名号,被圈养在这京城的王府内被当猪养,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何时拉屎放屁都会有人暗中禀报给自己这位好皇兄…
自己的母妃如今在后宫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这种屈辱的日子,是他心中最深的恐惧!
如今他们早已不是儿时那个在老太太膝前一同分食一块糖人的兄弟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猜忌的种子早已埋下!
徐有贞此刻提起,无异于在他最痛的伤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朱祁钰的身体猛地僵住,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神从极度的惊恐,渐渐变得一片死寂的灰败和茫然。
是啊…皇兄…你真的还能容得下我吗?
他这一条线上的人一旦被清算,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徐有贞说得对,他没有退路了。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琉璃灯罩内那一点火苗,还在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扭曲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徐有贞静静地站着,如同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他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恐惧和野心,已经紧紧缠住了这位优柔寡断的亲王。
良久,朱祁钰的声音响起:“那…那…该…如何…行事?”
“殿下,为今之计,只有尽可能的拉更多的人下水方能……京中各家勋贵几乎都在皇家商会入了股,您不如……”
声音轻飘飘的,仿佛耗尽了朱祁钰所有的力气。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徐有贞笑了:成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低语道:“殿下勿忧,臣…已有万全之策,此事,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他缓缓蹲下身,凑近瘫坐在地的朱祁钰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开始详细地勾勒起那足以颠覆整个帝国、将所有人拖入血海深渊的阴谋。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气息。
密室里的烛光一直亮到了后半夜才熄灭,郕王府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
乾清宫西暖阁。
夜已深,万籁俱寂,窗外,只有沙沙的下雪声。
白日里宣府镇校场血淋淋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那几行简短的文字:“石彪煽动宣府卫所兵哗变,冲击点将台及新军阵列,新军以燧发枪三段击弹压,叛军全部斩首,石彪束手就擒”——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朱祁镇没有睡。
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巨大的、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大明混一图》前。
地图上,从京师到宣府的驿路,从九边重镇到内地卫所,都用细密的线条标注得清清楚楚。
摇曳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色彩斑斓的地图上,微微晃动。
他背对着御案,也背对着那份染血的军报。
身上只着一件玄色的常服,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连鞘的长剑。
剑鞘古朴,深沉的紫檀木上镶嵌着暗金色的螭龙纹饰,岁月的磨砺让光泽内敛,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威严。
这正是永乐大帝朱棣靖难时佩戴的宝剑,是大明皇权与赫赫武功的象征!
朱祁镇的手指,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剑鞘。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感受着那凸起的螭龙纹路,感受着檀木温润又冰凉的触感。
暖阁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宣府的血…驿卒绝望的毒酒…石亨在朝堂上那怨毒的眼神…勋贵们的暗中联络…还有…无数画面、声音、情绪,如同狂暴的潮水,在他脑海中激烈地冲撞、翻腾。
愤怒、痛心、杀意、决绝、还有一丝深藏心底、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疲惫与孤独…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紧紧缠绕着他。
他缓缓闭上眼。
皇权…改革…利益…人心…这盘棋局,步步杀机,没有退路。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几不可闻地从他唇边溢出。
再睁眼时,那深邃的眼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万丈深渊,是即将喷发毁灭一切魑魅魍魉的怒火。
指尖最后一次抚过剑鞘末端那狰狞的螭首,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最终确认般的决绝。
“这江山…”朱祁镇的声音低低响起,在空旷寂静的暖阁中,如同自言自语,又如同对着那柄见证过无数腥风血雨的永乐帝剑诉说。
每一个字都清晰、缓慢、沉重,仿佛带着血的重量:“…终究得用血来洗。”
话音落处,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瞬间的光亮映亮了他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也映亮了那柄沉寂在鞘中、却仿佛随时要发出龙吟的永乐宝剑。
暖阁重归昏暗,唯余那柄剑,在幽暗中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锋芒。
夜,更深了。
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在深沉的夜幕下,威严的皇城勾勒出沉默而森严的剪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