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很孤单。
自小，他身子有病，虽然长得玉树临风，却连走路的劲儿也没有，只能靠家仆搀扶，看起来真真算得上是弱不禁风。旁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正是人生中草长莺飞的时节，纷纷出去玩耍打闹，这个时候，他听着这些他渴慕的噪音，把周遭的一切都砸碎砸烂，随后就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串咳嗽。
家族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久，连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于是就更加暴躁。因为身体原因和乖戾的脾气，他的父母都很讨厌他。若他是家中独子还则罢了，但他不是。蒋家一共三子，他是家中第二子，最无足轻重的存在。兄弟两人都知书达礼，又是名门望族，来攀附的人家数不胜数。
他好像和这个世界不相干。
他好歹也算名门望族出身，却因为身有重病，无人愿意与他结亲，甚至连最基本的政治联姻也没有。他在夜里常常怪笑，惹得下人们都胆战心惊。
“我是个废物。”
他的童年是孤独的，卑微的。他的父母根本不喜欢他，虽然保留了最基本的亲情，但相较于另两个孩子，这个孩子和弃子没什么区别。这孩子胎里带病，靠汤药是救不了的，夫妻俩也就放弃了，不愿在他身上花费太多财力与精力。
他被全世界抛弃，于是他痛恨全世界。
直到他遇到了柳烟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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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忆里的柳烟墨是个温和美丽的天仙。
他们之间的相遇很普通，很笼统，就是一次美女救英雄的俗套情节。
那次，他在又一回脾气发作后冲出家门，从来连走路都要人扶的他为了争一口气玩命地跑，直到眼前一黑趴在草地上。他没有晕倒，但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他确信自己的身子被自己这样一糟蹋肯定废掉了，于是不做挣扎，默默躺在地上等着彻底的离开。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算不算……解脱？”
但一个模糊的身影落在他身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温嫩的触感。那个女孩子像是在喊人，把他一路送到了当地的沂源阁。在沂源阁，他得到及时的治疗，勉强挽回一条性命。那女孩见他脱离生命危险，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他需要休养，又不肯说家在哪里，女孩很负责，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就自主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两个人从一开始的陌生渐渐聊得投机，这一个月是他有史以来最快乐的一个月。
在女孩的引导下，他渐渐觉得一种他人生中极度稀缺的东西在变多。
爱。
那女孩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爱。
捡回命来，他终于顾得上问那女孩的名字。女孩大方回应道：“柳烟墨。你呢？”
“……无命。蒋无命。”
那女孩突然感伤起来：“无命……这名字可真不好听。一点都不吉利。不如我给你起一个名字！”
“……”
“唔……就叫晟，好不好？光明，充满生机，无命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不过你比我小一点，不如就叫你晟弟好了！”
“……依你。”
柳烟墨可巧也是柳家的次女，也不受待见，两个不受待见的人，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志同道合了。一个月后，他勉强能回家了，静水弟子唯恐他身子没好全，赶忙将他小心扶上，却被他狠狠甩开。
“走开！不要碰我！我自己能走！”
柳烟墨却一把把他的手拉住了，随后小心扶住。
“晟弟，不许犟。”
说来也怪，柳烟墨故意与他作对，他本应该大发雷霆，但他却发不出脾气来。
“你……”
他的话全噎在喉咙里。柳烟墨第一次见他这样局促，忙开朗一笑。
“你身子没好全呢，扶着你，你一会儿走的还快些呢。”
他一下子没话可说了，便任由柳烟墨来。柳烟墨把他安全送到了家。再怎么说他也是蒋家人，蒋父蒋母多少也要过问；知道他毫发无损回来后，此事便在他们俩心里翻了篇，不了了之。
他放不下。这短短一个月，他意识到柳烟墨已把他的心牢牢拴住了。他破天荒去找了蒋父，请求迎娶柳家二女儿。蒋父本不喜欢这个二儿子，对柳家次女也多少有些耳闻，听说是个不安分做大家闺秀的疯女儿，便随手答应了。
“住宅，一切生活用的玩意儿，还有基本的银两开支我会令人给你。不过……”
一听见“不过”，他从来波澜不惊的心突然揪起来。
“你必须离开蒋家，以后不要说你是蒋家人，我们决计不认的。”
“父亲……！”
他一时陷入震惊。
“父亲，您当真要做的这么绝？！”
“我已不是你的父亲。现在立刻消失吧，和你的妻找个地方去，别在我的眼前乱晃。”
“……”
“是。蒋大人。”
他不知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开的蒋家。他被逐出家族，自然惭愧无助；可他能够迎娶柳烟墨，他又无可抑制的高兴。
蒋家家族势力远大于柳家，柳家巴不得把这个讨人厌的二女儿嫁出去，一听是蒋家人就更兴奋了。但当他告诉自己的岳丈自己已经被逐出蒋家时，柳父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也就这么算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也巴不得这个女儿永远别回来，丢自己的脸。
两个不被祝福的人在简陋的草屋中拜了天地，正式结为夫妻。在柳烟墨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身体竟然一天天好起来，一年以后甚至可以上马了。他不知为何，在结亲后突然对各种毒起了兴趣，开始研究奇怪的秘药，柳烟墨也不拦着，只希望他能找到治疗自己的药来，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柳烟墨与他结璃三年后生下一个女儿，他亲自取名紫烟。为了让紫烟陪他更久，他给紫烟喂下一种药，这种药使得紫烟的生长速度是平常人的一半，寿数也就被延长了一倍。他还想让柳烟墨也喝下这药，柳烟墨婉拒了。
“和晟一起慢慢变老，不也是一件好事么？”
“也对。”他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只有在柳烟墨和紫烟面前，他才会露出笑容。他最大的乐事，就是看着女儿在天井下跑着笑着，而妻子在一旁绣绣花，看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晒太阳。他偶尔会趁着柳烟墨不注意悄悄捉弄她一下，惹得她来打闹。
柳烟墨手很巧，会折千纸鹤。每当夫君女儿过生日过节，都会折一只。不知不觉，竟攒了满满一罐。他很喜欢那罐千纸鹤，把它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对于他来说，柳烟墨和女儿紫烟就是他的一切。
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他通过制作秘药渐渐出名，被玄夜吸纳，由于天赋异禀，几年后他便成为玄夜高手弟子，距离成为大弟子仅一步之遥，那时候的他年仅二十二岁。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蒋家祖父不满朝廷已久，意图谋反，竟在梁州城的水源里下毒，最终东窗事发，蒋家几乎全员参与谋反，也就被杀的一干二净。皇帝做的很决绝，尽管蒋父一直以蒋家是开国功臣的光辉历史恳求皇帝恩典，可这反而激起皇帝的怒火。
皇帝的口谕很简单，只有几个字。
“朕，再也不想见到蒋家人。”
蒋家一夜之间被抹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虽然是玄夜弟子，可还姓蒋，自然免不了受牵连。尽管他一再说明自己已经被逐出蒋家，玄夜掌门却不听他辩解，执意将他赶出了玄夜。
被赶出玄夜的那一天，他旧病复发，膝盖一软就倒在雪地里。雪地很松软，他甚至觉得雪是温暖的。他明白自己就要死了。他能感受到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一点点融化，接着，融化的雪变少了，似乎在他的背上积起来，而他一点也动弹不得。
模糊间还是熟悉的身影。柳烟墨用自己纤弱的身子强撑起他，把他扶到自己肩上，一步一步拖着他去沂源阁。沂源阁弟子检查过他的身体，默然。柳烟墨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眼神也渐渐涣散开去。
在无尽的黑暗里，他闻到一丝甜腥味。那丝甜腥味令他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指引他一点点朝亮的地方走去。
他成功苏醒了，但柳烟墨永远的睡去了。
柳烟墨走投无路之下，把只剩下一口气的他送去巫族。巫族后人表示他还可以活，不仅可以活，还可以拥有健康的身体，但必须取一人的心头血作为药引。心头血一取，那人也就一命归西，药石罔效了。柳烟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她请求巫医给她纸笔，写下最后的话语。
她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把紫烟抚养长大；她希望他不要为她悲泣，她希望他能为了紫烟再娶一房。她希望的事情太多了，唯独不希望他复活自己。她知道这代价很大。
柳烟墨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他。
他的心都碎成粉末了。他抱着柳烟墨的尸体号啕大哭。这是他第一次放声大哭。他哭得昏天黑地，哭得鬼神惊泣。柳烟墨的尸体都像是被他感动了，一滴珠泪从柳如烟的眼角坠落。
他在玄夜的几年进出过很多次密阁，那里有制作傀人的方法。他凭借自己天赋一般的潜藏能力，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他要复活柳烟墨。
第二天，已经十岁，看起来却像五岁的紫烟拥抱了自己的母亲，随后发出疑问：“阿爹阿爹，阿娘摸起来怎么有点硬梆梆的？而且阿娘也不看紫烟，是紫烟做错什么了吗？”
望着柳烟墨空洞的眼神，他心里明白，要不断对蛊虫进行改造，不然他的烟墨永远不会真正回来。十年的时间，蒋无命建立起清风圣殿这个邪教组织，只为了寻找最好的蛊虫试验体。在一遍又一遍更换蛊虫的仪式下，柳烟墨越来越接近活人，可以自主说话，有思考能力，也能灵活动弹，除了皮肤比一般人白皙，其余找不出任何不同，根本看不出她其实是具尸体。
将柳烟墨制作成傀人后，蒋无命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了平国。那里的尸体保存更好，更能做成强大的傀人；那里也有很多珍稀的药材。
被主人制作的傀人会变成主人的主性格，所以柳烟墨变成了阴险狡诈、狂妄自大的模样，与蒋无命的主性格如出一辙。蒋无命渐渐变老了，成为清风圣殿人口中的圣夫子，柳烟墨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你永远活着。你永远活在我的身边。”
衰老的圣夫子伸出干枯的手抚摸妻子依旧细嫩的皮肤。柳烟墨抿嘴一笑，把他的手捏在手心里：“别调笑我了，晟弟。”
他们的模样已然差了辈分，接吻时，圣夫子就像在吻自己的女儿。柳烟墨全然不在乎，她全身心都是圣夫子的，自己是他的妻子，无伤大雅。
他们生在距离现代社会八百年前的大梁。尽管大梁思想相较其他朝代比较开放，但终归是封建王朝。谁会对这么一对被命运诅咒的夫妻同情呢？
柳烟墨是圣夫子最强的傀人。为了控制朝凰，圣夫子将柳烟墨安插进朝凰，成为座下大弟子，只待时机成熟，杀了魏筝绻，朝凰便归了清风圣殿；到时候再一点点利用柳烟墨，渐渐蚕食大梁剩余的门派，这样就能控制梁国。
这是圣夫子的想法。
圣夫子曾经对柳烟墨说过：“如果这是我为自己选定的最幸福的道路，那它无论多么黑暗，我也会一直坚持走下去。”
柳烟墨只是笑，然后向圣夫子报告朝凰的情况。
他们若没有如此多的波折，应当会是最恩爱的一对平凡的夫妻。
可他们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