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交流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沉默着相对一杯一杯地喝着柠檬水，服务员过来了好几次。
今天的楚陶然格外没有耐心，服务员第三次过来试探要不要换酒的时候，他把戚蓝的的微信展示给那年轻人看了，服务员这才赧然退去。
“其实很正常，即使是你，我也预计到了有这个真正接受事实的过程，其实这很普遍，一年到头，来我这里做心理咨询的，只要有亲友陪同，一半以上的亲友都会拿看江湖骗子的眼神看我，不是他们不相信科学或者缺少涵养，其实只是越亲近，越不相信自己所珍爱的人有了这么深刻的伤口，而且自己作为这个最亲的人，竟然无法看见，也无能为力。”
“我没有觉得她是麻烦。”
“理智上没有，情感上也没有，但潜意识里有痕迹。”顾赋之在手上玩酒杯，“厌烦也有很多种，我不是在质疑你对她的感情，其实问题反而是在你对她的感情太深太深，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错不了，你潜意识里的思路其实单纯得近于幼稚，即使你是着名的楚画家，你也单纯幼稚，其实你的厌烦，只是她对你情绪激动而你近于失去稳定她的能力时，你恐慌于她是不是不再需要你了。”
楚陶然像听了一段最荒唐的话，眼睛都睁大了，失了所有的沉稳，转过脸来，几乎是瞪着顾赋之这个心理医生。
“你别紧张，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再亲的人说了重话，有受伤有失望很正常，我想你是肯定不会直接反应给她的，你不想让她更愧疚，但你其实也是真的又被刺伤到，因为你真的是完完全全的真心。”
楚陶然忍了忍，几乎是要压不住眼角的离奇抽搐，就呼啦一声推开了杯子，从椅背上拿外套：“顾医生想必是最近的工作压力太大了，等你冷静下来，我再和你细说依依的事情。”
顾赋之也不拦他，指尖在吧台桌面轻敲，静静看着楚陶然与往常无异的穿衣动作。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下次我会遵守预约的时间。”
顾赋之点点头，指尖转了转玻璃杯底，在楚陶然拿了车钥匙即将转身时，清淡道：“我总共见过三次楚先生穿外套，前两次都是先左手后右手。”
楚陶然回过脸来，眉宇间有着不常见的明显怒气：“尽管是医生，也大可不必在细枝末节上大题小做。”
“没有，只是觉得有趣，江依依在家也是先左手后右手，一到我的咨询室，就变成了先右手后左手。”
楚陶然重重看了他一眼，抬脚走掉了。
顾赋之便自然在吧台上重新坐得端正，前后翻着记录本，不时按动圆珠笔，增增补补，修修改改。
大约过了五分钟，旁边的高脚椅再次被拉开，楚陶然又坐了回来。
“这次要不要换成酒？”顾赋之平淡自如地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楚陶然从始至终都在这里，他们也一直相谈甚欢。
“不，开车。”
“不如就不开，你把她丢在餐厅门口，她至少要把你的车讨厌三天。”
“Manhattan。”
顾赋之招来之前那位服务员，转述了一杯曼哈顿。
“我听说，当年你们分手后，你六年都没回国。”
“嗯，也有个原因是当时确实很忙，直博的学业要求很高，后来就在跟随老师学习，当时很激进，任何一个机会都不想放弃。”
“当然，我也留学过，国内的人觉得我是光鲜，实际上我每天都为了生活和学习焦头烂额，出国没几天就后悔，边后悔边告诉自己来都来了，这么着也要多学点，别亏大了。”
“我一直都没发现，我一直以为是她比较依赖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她更依赖我。”
“或许以前是，但你在国外的时候，忽然就失去过她，听说你当时是打算结婚的。”
“嗯。”
“你只是当时太猝不及防了，十几年的时间，已经把人缝在了自己的心上，忽然对方一刀亲手剔除，任何人都没那么容易坦然接受。”
“我一直以为我处理得很好，她当时只是生病了，我明白，也理解，我也没有再苛责过她，我以为那段早就翻篇过去了。”
“看起来的确是翻篇了，可能也只有你自己不知道，江依依估计是蛮清楚的，你没发现她其实也特别纵容你吗？她跟别人都聪明得不像个人，跟你却愿意装装傻，做个小孩子，任你安排她，教训她，可能她说不明白，但能感知到你心里的某种欠缺，或者说是一种委屈与不安全感。”
楚陶然还是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我不是这样的人。”
“人格是复杂的，也可以说是矛盾的，这只是其中的微小一面。”顾赋之嘴角一抹笑意，“有矛盾是好事，有矛盾的人往往才是性格健全的，这你应该一想就懂，想想阴阳两鱼，凡事辩证，那才圆融。”
楚陶然沉思许久，像根本没有在沿着顾赋之的思路，只自语般悠悠道：“嗯，她向来是懂我的，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顾赋之伸出两指，弹了弹他的的玻璃杯，吸引来他的眼神，说道：“所以我说，虽然她的情况比较严重，但心理阴影这种事，其实是普遍的，有些人不是没有，只是还没意识到，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那我给你的建议就是，你不妨收起一些强势的支撑作用，你表现得越完美，对她就越像是隐性的区别对待，江依依就会越发现自己的落差，从而为自己的病症着急，所以你可以尝试着向她靠近一些，让她知道你也不是无坚不摧得能为她遮挡一切，不让她感到无能，而且反而是你也需要她，无论是什么样的她，都能给到你最好最好的东西。”
楚陶然看过来的眼睛，倏忽精然一亮。
“具体怎么落实到相处细节上的改变，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总之，我的意思是，抑郁症的解药不是被动输液，而是她自己意识到其实还可以出去跑跑步，跑步能创造出的价值，比躺着接受输液要好多了，你只要告诉她你需要她朝你跑过来，她的本能就是跑去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