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窈娘笑了一声，似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这是窈娘自己动手做的，还请陛下不要嫌弃才是……”
某一瞬间，司马衷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梦里，孙窈娘没有被他默许着掳走，而是在他有意无意的培养下变得十分大方得体，也终于懂得了体贴，不再嫉妒，也不再和献容针锋相对，而是以一种十分平和的姿态待在他的后宫中。
不喜不怒。
他犹豫着问她：“窈娘，发生何事？”
在他的记忆中，孙窈娘不是早就被他默许着赶出了宫中，被人掳到红楼之中了么？
等等，红楼？！
司马衷一想到那个地方，顿觉心中一痛，他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胸口处，一张脸疼的煞白。
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似的。
他将手在心口处按了许久，努力地控制着让自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将手挪开了。
司马衷目光落在孙窈娘有些担忧的面上，又缓缓下移，便看到了她手中那碗粥。
不过是一碗白粥罢了，与他往日里所吃的山珍海味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他看着那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却不知怎么突然多了几分食欲，忙将那碗粥自孙窈娘有些发红的手上接了过来。
碗一入手，他便察觉到其中的热度，目光落在孙窈娘讪讪收回去的手上便突地多了几分温柔：“窈娘，你的手疼吗？”
孙窈娘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点点的热度，伤不了她。在田间做农女的时候，她吃过的苦比这要多得多，后来虽然去了孙秀府邸，锦衣华服地将养着，再也不必亲自洗手作羹汤，再后来入了宫，一粥一饭都有无数的人仔细地伺候着，她虽然觉得快乐，却总是有着某种不真实的慌张。
如今她经过一场生死浩劫，再回到这宫中，却颇有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御医说，陛下这是伤心过多，引发了往日的旧疾，这才会突然呕血，但也好，只要他能将心中那口气吐出来，便不会成为无救的心疾。
回宫时，孙窈娘本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将他送到何处——本能的，她想要送他回到他自己的寝宫，可自献容入宫后，他便将所有东西都搬去了弘训宫，若是再去他的寝宫，一应东西都不齐全，倒是不方便。
可御医说，陛下这场心伤实在太重，若贸然回了弘训宫，若叫他触景生情，倒是不好将养。
孙窈娘思量再三，这才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寝宫中——所幸阿日扎上次放火到底仓促，又有宫人发现的早，是以整个宫殿仍还是较为完整的。
便连曾经被烧焦毁去的地方，也有工匠重新进行了修补和完善，比之从前反而更多了几分华美。
唯独在经过那口温泉井的时候，她仍觉得一阵一阵的窒息，像有人按着她的头将她往水里压着，叫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灭顶的恐惧……
她面色白了白，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又将几个小菜拿出来摆在小几上，“陛下快些吃吧，若再磨蹭一会儿，当心粥凉了伤腹，于您身体无益……”
她这样说话世，仍是十分关切又温和的模样。
司马衷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这样的关怀，是他此生也从未体会过的。
南风待他好，是将他当成一个小孩子，虽然事无巨细地照料着他，但也总管着他，他对南风的感情，总是惧怕多于其他。
而献容……
他低了头，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只专注地将那碗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和着他所有的心事和苦涩一口一口地细细品着。
粥并不好喝。
许是下厨的人许久未曾做过这样的事，便有些生疏，可喝在刚刚受了一场重伤的司马衷嘴里，却觉得这是此生喝过的最甜美的一碗粥。
许久，他才将碗放下。
孙窈娘也不假手于人，只将他用过的残羹冷炙仔细又麻利地收拾起来，落在一旁的司马衷眼中，又多了几分深意。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他。
南风是他相识于微时的结发之妻，她身份贵重，又是被贾谧和郭氏千娇万宠着长大的，他闹脾气不肯吃饭，她也不勉强，只将东西直接了当地扔给他，随他吃不吃都不在乎。
献容是他发迹之后新娶的妻子，她所有的温柔和耐心从来不舍得给他，而是将之好生地埋藏起来，她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着的。
经过这许多事，司马衷再回想起献容的态度来，却忽然觉得十分可笑。
他在乎的，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人，不要说根本不在乎他，似乎便连与他多说一句话，一个字，于她而言都是在浪费生命。
所以她才总是沉默。
所以，她在与自己道别时，才舍得说那么多话。
那是因为她已下定决心了要离开啊……
至于那个在乎他的，他那时还没来得及长大，整个人还是懵懵懂懂的，加之那时他太子之位并不稳当，便连想要珍惜，也要顾忌着有心人的目光和算计，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对她好。等到他终于有了那个能力，她却已先于他撒手而去，只将一个女儿留给他……
如今伴在他身边的，竟是这个他一直以来都当成棋子一般存在的孙窈娘，是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的，也没有在意过他的孙窈娘。
此前，两个人不过是互相算计着罢了。
他算计着从她身上入手将孙秀一族拉下马来，她算计着从他手中获得更多的财富和地位。
两个人从来都没有以真心相待过，从来都是戴着两张算计的面孔相互折磨着，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对方……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在彼此最落魄的时候发现了对方的好，并相护搀扶着从那场噩梦中一路回到了皇宫里。
他打量了一眼这间寝殿。
因为那场被他默许的大火，寝殿被重新漆过，空气中似仍有桐油味残留着。
这间小小的宫殿事实上并不及弘训宫一半大小，也远不如弘训宫被整修之后的华美，这里陈设虽然仍十分繁多和贵重，却不过都是前朝的旧物，再好看也似总蒙着尘，便是再怎么擦洗，老旧宫室的腐朽气仍似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