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高洁的士族所特有的风骨和姿态啊……
献容将司马衷死死地望着，从他黑鸦鸦的头顶，到他因带了三道伤痕而略微显得有些滑稽的脸上，再到他丢了笔随意搁在一旁的修长的手上。
在这一刻，在献容的眼中，便是他一根手指头，都突地多出了一种说不清的风流姿态来——
光是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便叫献容忽地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仰慕来。
这样的仰慕，不是面对阿兄时的小心讨好，也不是面对父亲时的谨小慎微，而是一个妻子对自己丈夫的敬仰。
在这一刻，他的形象无比的高大——这时，他的形象似乎早已悄然的盖过了阿兄。
原本，阿兄在她心中是顶天立地的，几乎将她整个心房都占满了。可在这时，当她望着自己的丈夫时，她才猛然发现，这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替代了阿兄，将她的整个人生都写满了似的。
至于阿兄，那场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那场火场中的救赎，在这一颗，像是忽然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离此刻的她那么遥远。
她静静地站在司马衷身侧，思绪随着春风微微地飘扬着。她人虽还在司马衷身侧站着，可神智早已飞出了九天云外了——
好半晌，献容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到孙氏一族的灭顶之灾，不免又有些担心接下来将会到来的另一件事情——
“陛下，孙氏一族被您清算本是秘密发生的事，可死了那么多人，事情闹得那么大，赵王他……”
她没有说下去。
身为内眷，男人们的政事，本就不是该她过问的。便是如今这样地提上一句，已算得上是一种很严肃的僭越了。
是她一时关心则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忙向后退了两步，低了头，再不敢发一言了。
只将面前一小块被阳光所照射的地板死死地盯着，几乎要将那块发白的地板盯出花来——
眼前忽地一暗。
是司马衷起身行至她面前，只用一根手指将她的下巴轻易地挑起了：“阿容，你想要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面前，是一张陡然放大的俊脸——前提是他面上那三道明晃晃地血印。
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不知怎的，她忽地想到了贾氏南风，想到了贾氏南风的母亲郭氏。
据说，郭氏是贾谧的第二任妻子，因仗着母家有权，日常行事甚为嚣张跋扈……
最重要的，是郭氏甚为善妒——
据说，郭氏脾气不甚好，若是贾谧不顺她的意，总要挨揍。
司马衷的这位泰山大人，据说日常出门时，面上都是带着伤的——至于那伤的来源，不必问，也知那是他府中母老虎所为。
如今司马衷的面上同样也顶着这样几道伤口，倒是与他的前泰山突有了几分相似似的。
献容便有些忍俊不禁。
但笑过之后，更多的却是心中隐约的忧患——司马衷此番行事，并没有通知过任何人，若是叫一直在称病养伤的赵王知晓，那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着，面上便带了几分隐约的焦虑来。
司马衷本就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如今见她忧虑，竟忽地有些开心。
像是三伏天忽地吃了一盏冰碗子的舒爽，也像是严冬腊月里肩膀上忽地落了一件被烘烤的暖洋洋的散发着热气的斗篷，叫他浑身上下都觉得熨帖。
自己苦心经营多日，总算是没有白费。
她便是一块顽石，一块千年玄冰，如今也终于有了有了被捂热的迹象。
他的笑容里总算是多了几分欢愉：“阿容，你在担心我，是不是？”
被那样火热的目光望着，献容忽地觉得有些紧张，她结结巴巴的，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出来了：“我，我……”
不知何时，她的面上已悄然地升腾起两片红云来，那两朵红云烫烫的，热热的，几乎要将她整个脑子都烧得晕晕乎乎的——
他靠自己那么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龙脑香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将献容包围在其中，那么严密，几乎要让她避无可避了……
两个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指宽的距离。
他靠得很近，浓密的，长且翘的睫毛如一把小扇子一般地在他的眼上扑扇着，也在她的面上轻轻地，浅浅地上下拂动着……
献容的心跳得很快。
就像是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忽地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在一处静静地对望着，他身上的热量源源不绝地从他单薄的春衫上传来，那么清晰无误地传递到她身上的每一个感官。
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那跳跃的力量十分强大，便单单是这样跳着，已叫献容觉得一阵腿软，但她避无可避，只得将自己软软地倚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这才没有滑下去。
尤其，是当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献容的心脏就跳动得更加快了。
他的手那么强健有力地将她细软的腰肢轻而易举地揽在怀中，他呼出的鼻息就在自己的面上，也带着微微的苦香……
不知不觉间，献容的双手已紧紧地抓住了自己身侧的裙子，一双眼，更是死死地闭上了。
她在等待。
等待着他那个预料中的靠近。
但等了半晌，她却只等来对方突然的抽离。
献容有些迷惘地睁开了眼睛，却只见到司马衷已面无表情地坐回了小石桌前，手中仍将那支御笔虚虚地悬空握着。
像是刚才的接近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她忙咳嗽一声，“陛下，今日这事，您要如何应对的好？”
她的声音里，分明还透露着某种慵懒之意——像是每每与她在一处后她的晨起，便是以这样软软糯糯的声音在同自己说着话。
如小猫仔一般，端的是叫人心动。
司马衷指着自己面上的伤口勾唇一笑：“阿容，这几道伤，还不够朕解释的吗？”
终究是碍着献容面嫩，他也不再说什么调侃的话来，而是就事论事的：“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后妃胆敢袭击陛下。若臣工们要问——”
他轻笑一声。
“他们敢问吗？！这孙窈娘不过是一个区区的贵嫔罢了，她仗的是谁的势，谁给她的胆子来攻击朕？”
献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本她的心中还有许多的话想要说，甚至，她还在心中偷偷地司马衷打了无数解释的腹稿。
可如今看来却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