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温驯如小鹿的人像是突然换了瓤子，平日里，她既温婉又大方，从来不曾悖逆自己的意思，但今日却显得有些不可理喻。
她，气从何来？
司马衷喘着粗气，狠狠地将献容瞪着，直瞪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牙缝里憋出一句：“阿容，你非得如此吗？”
语气里，已经隐约有了服软的味道。
就如往日里每一次的争吵一样，率先服软的那个人，总是他。
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比献容大了不少的年纪，便说是老夫少妻，也是不为过的。
那自己让让她，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司马衷的眼便将献容望着，但却见对方面上似乎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又觉得有些奇怪。
莫非，她当真生了自己的气？就因为自己纳了孙窈娘？
这，这不应该啊？
莫说是帝王，便是寻常人家，纳上三五个妾室，数个通房，豢养无数美婢，都不过是寻常事罢了，他不过只纳了一个妃子，她便觉得受不了，那日后，半年之后，便要选妃了，她是不是更加不能接受？
可她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解释的话就被堵在喉咙里。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见献容满面的冷淡，所有想好的说辞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古往今来，便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帝王是只守着皇后过日子的。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也有着后宫佳丽三千，到了自己，之前只有过南风和阿玖，后来她们都离自己而去，献容才入了宫，莫非，她还当自己一辈子只守着她过日子不成？
便是自己原因，朝臣们，天下子民们，也是不愿意的。
接下来的话便又多了几分冷硬：“阿容，你既是皇后，便要知晓大体，你说是不是？”
“陛下说的正是。”献容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臣妾既是做皇后的，自然也该懂事一些才是。避险今日既已来过弘训宫，也在此处待了这许久，想来，也早已腻烦了臣妾。”
她见司马衷满面的怒容，不知怎的，心里却忽地有了几分快意：“不若陛下去孙贵嫔处，她既懂风情，又有紫云芽，想来陛下在那边是会比在弘训宫要好过得多的。”
她说着便侧了侧身子，做出一副“请”的姿态来。
她竟在赶自己离开？
她怎么敢？
司马衷怒不可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往日里，她不是最温驯不过的吗？今日，莫不是仗着她父亲在此处，便有了撑腰的，就连面对自己时也丝毫不惧了？
献容的腰挺的笔直。那请他离开的手势仍稳稳当当地举着，竟然丝毫没有犹豫似的。
她身后，羊玄之也是站得笔直——这时司马衷最不喜欢的一种站姿。这些士族们，仗着自己超然的地位，即便是在贵族的面前，那腰板也是挺得笔直的，那姿态，更是做的足足的。
像是完全不将皇室放在眼中似的。
叫人一望，就恨不得狠狠地将他们挺直的腰杆折断，将他们所有的傲骨都全部驱离……
但，不急。
棋盘才刚刚摆好，棋子布下也不过一二，离他所筹划的，尚且还差了一大截——至少，应该入瓮的那些人，都还没有来得及被他请进来。
如今入网的，不过十之一二，尚且还早。
他须得沉下心来，仔细思量，认真谋划才是。
再看献容献容强作的镇定，他却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她不懂他。
她是他的枕边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她似乎从来也没有过想要去了解自己的意图——
认清这个现实，司马衷顿时觉得一阵挫败。便纵有千般言语，可当他面对着一个根本不愿意懂得自己，也不愿意与自己沟通的人，一个故意蒙上了眼睛，掩上了双耳的人，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阿容，你当真叫我失望！”他甩了袖子，硬邦邦地说完了这句话，便气哼哼地离开了。
但一离开弘训宫的大门，那脚步却不知道向哪里走了。
孙窈娘，他本不想去见。更何康，还有他给她的那道宫令，本就是为了来方便她行事，也方便自己的——
今日一早，他便收到了消息。
据说，孙窈娘召了孙秀入宫，两个人躲到了暗室，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
那孙窈娘处，便去不得了。
司马衷一时竟觉得有些迷惘。
这偌大的皇宫，本是他自一出生时便所处的地方，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道宫墙，都是他所熟悉的。这里，原本就是他的家。
可是，在这时，他却觉得这座皇宫那么大，空荡荡的，叫他连一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他站在阳光下想了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往何处。那脚步，更是左右不定地移动着，一直都下不了决心。
向左，是自己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可这时，他却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经过孙秀与司马伦商量过，递上的，自也是被他们层层筛选过的。
若不是自己偷偷地出宫，还当在自己的管理下这大晋还真是海晏河清呢……
远的不说，便是他所知道的，匈奴族近日据说出了个小将军，叫刘曜的，说是匈奴王的义子，一出现便被封了小将，又娶了匈奴贵族女儿做妻，隐约有与匈奴王长子分庭抗礼的意思。
刘曜，字永明。
那个人，他是见过的。
早在自己还在做太子时，他便与刘曜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刘曜还只是匈奴族送来的质子，被关押在读书台中，面上温驯，但却有一双如狼似鹰的眼。
刘曜的容貌，司马衷早已记不得了。但那双明亮的眼，却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中，叫他永生都不能忘。
等等！
那双眼，似乎，在前不久时，他曾见过那双眼睛！
那还是在封后大典上，匈奴族来的勇士中，似乎有一个人，便有着这样阴翳的一双眼。尤其，是在对方的目光无意之间落在自己身上时，那种隐约的恨意，几乎叫司马衷遍体身寒……
他想起来了。
那双眼，曾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也曾将目光落在献容身上——尤其，是当那双眼看着献容时，那其中所包含的情绪，那么多隐晦的深意，不甘，懊悔，还有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