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应是戌时，当境知弦假扮的玄漠踏进天机阁之际，他瞥了一眼沐千璃的寝居方向，发现果然还未熄灭烛火，再靠近几步，便听见房中传来声音刻意压低了的谈话声。
境知弦定了定神，直接推门而入，若是还顾着什么敲门的礼节问题，那碧雪瑶指不定就从侧门溜之大吉了。
吱呀一声，他抬步入内，正撞上两人惊愕的眼神。
“玄漠师尊，你怎么……”沐千璃起身，疑惑地看向他说道。
而境知弦不回答，却将目光放在了对坐在沐千璃身前的碧雪瑶上。
她果真没有猜错，碧雪瑶没有去挖出那黑瓷瓶，而是到这里来探听虚实了，起先他还并不相信下毒之时是碧雪瑶所为，因着她一直都是软弱可欺的性子。
虽然曾经自己在天应山之时确实对这个时常跟在沐千璃身后的女人抱有一丝反感，但没有料想她心思竟是这般复杂。
可这时的碧雪瑶倒真的是如坐针毡，一时手脚有些慌乱，险些打翻手里捧着的茶杯。
“碧雪瑶，这么晚了你不回自己的寝殿，呆在这里做甚？”境知弦淡漠出声。
碧雪瑶稳住了手里的茶杯，定神回道:“禀告师尊，我来看看千璃伤势如何，顺便说说贴己话。”
“的确如此。”沐千璃在一旁点头。
境知弦走至碧雪瑶身前，俯视睥了她片刻，便含笑出声，“怎么，那东西不处理好，你能放心？”
听到这话，这碧雪瑶脸色发白，手紧握住杯身，竟害怕的哆嗦起来。
“师尊？”沐千璃将碧雪瑶的恐慌收进眼中，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朝玄漠说道:“您……到底有何用意。”
境知弦似看笑话一般扫过那“楚楚可怜”的碧雪瑶，直接从怀中掏出被手帕包裹住的黑色瓷瓶，故意低下身对着她的眼前扬了扬，而沐千璃看清境知弦手里拿着的东西之后，蓦然睁大了双眼。
“这……”
“碧雪瑶，难道你不熟悉这东西？”
“不识得。”碧雪瑶咬牙，故意不看向境知弦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我便帮你回忆回忆。”境知弦收起了瓶子，开始将千初告知他的梳理出来，“昨日，你作为天机阁的采办弟子，同其他弟子一道下山购置物材，只是，略有些不适的你落在了最后方，也是这时，你看到了正偷偷上山的褚千初，正当怀疑这褚掌教为何没有穿天应山的衣物之时，你突然注意到那褚千初身后竟跟着一名魔界之人。”
“疑问倒是其次，也就在这时，你想到一个十分愚蠢的方法，那就是趁着虚弱之时给沐千璃下药，然后再给嫁祸褚千初，毕竟你可是亲眼目睹了她与魔界之人私自来往啊。”
“师尊！你定是误会了什么。”沐千璃急忙道。
“先听我说完。”境知弦看向沐千璃，眼神中含着一丝怜悯。
“不得不说你的考虑的确周到，知晓要将一切都串联起来，就必须要用魔界的毒药，所以你暗中去寻找魔界赫赫有名的蚀骨散，当然，你也知道鬼市的存在，便托了你山下的同党带药上山。”
“师尊……我实在不知……呜呜呜……”那碧雪瑶竟掩唇哭了起来，沐千璃连忙上前安慰。
可丝毫没有反应的境知弦依旧继续说着，声音还有越发大的趋势:“宋棋也果真是可笑，竟心甘情愿地替你做事，帮你掩盖，方才……他定是要去给你送什么东西，见你并不在自己房中，倒真是失落的紧。”
沐千璃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将境知弦的话听进了心里。
“得药之后，正愁着不知如何下药之时，你去给药阁送药材，正好碰上了在准备煮安神汤材料的褚千初，凭着对药材的敏感，你第一眼就知道她要煮的是什么，见她唯独缺一味枸杞，想起自己送来的正是那东西。”
“证据呢？如何证明就是……还有动机！”被动摇了心思的沐千璃依旧坚信着姐妹情深，显然有些不自然的反问。
“我拿出的那瓶子就是从正对着碧雪瑶寝殿后方的空地挖出的，而且，那埋物的地方泥土黏湿，若你去埋了那东西，鞋上自然沾了泥土，而这鞋你不敢亲自清洗，原因就是天机阁外门弟子多为两人居住一室，走在天应山各路都不可能黏上这般土色，若是你洗了这东西，定会惹你同住之人的注意，所以，若我现在带人去搜你的房间，定会有所收获，况且，待药阁查验出了枸杞中含着蚀骨散，虽然为了避嫌，你将记录在册的送货之人改成了其他弟子，但一问那人便知，实际将枸杞送去就是你，这是最大的纰漏！”
碧雪瑶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一向大大咧咧，头脑直率的“玄漠”竟然心细至此，居然去查了药阁的药材与采办记录，虽然心如死灰，但是她依旧呜咽出声，生硬解释道:“我同……沐姐姐亲如姐妹，又……怎会害她！”
“若是对一人用情至深，那么阻碍你得到那人的所有障碍，都是可以剔除的。”
令境知弦惊讶的是，这话居然出自还握着碧雪瑶双手的沐千璃之口。
的确，上次她去找碧雪瑶的时候，正好碧雪瑶不在房中，她走入内室寻她之时，却意外发现了碧雪瑶藏在枕头下的画卷。
那时的沐千璃也听碧雪瑶提起过自己有了心上人，如此看到这画卷，便勾起了她一探究竟的心思。
只不过当沐千璃展开画卷之时，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因为那画上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放在心上的师尊司观云。
“千璃！”碧雪瑶倏得慌乱起来，她紧抓着沐千璃的双手，脸上的泪渍还未干，“不是这样的，千璃！我没有……”
见碧雪瑶还在狡辩，不耐烦的境知弦索性借着玄漠的名头威胁道:“若你还不招，那我便去拿着那瓶子拷问宋棋，警告他若不说出真相，就将他逐出天应山，你应当十分清楚他的为人，女人同前途，他会选哪一个？”
待境知弦的话音落下，碧雪瑶终于崩裂了最后一道防线，她不愿松开逐渐远离自己的沐千璃，声泪俱下地道着歉:“千璃……我只是一时糊涂，求你……饶了我……”
到了这个时候，碧雪瑶吐出的居然不是对不起，还是一句饶了我……
若是心寒，沐千璃也该确确实实地体会到了。
境知弦心知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却见神色悲切，强装镇定却也在不住的微微颤抖的沐千璃，下意识的想要去安慰她，可是，此时一个孤零又削薄的身影突兀的涌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那人还在等他，境知弦突然意识到，便径直转过身朝外走去。
剩下的事无需他担心，这关乎性命之事，沐千璃太心软也不会轻易放过，而且就算是她想要包庇碧雪瑶，心怀道义的沐千璃也会因为不愿褚千初为此受冤。
所以这场有些荒诞的下毒通外闹剧，仅用了一日便草草落下了帷幕。
……
树影缭乱，弯月已经被黑云遮挡住了全部光华，万籁寂静无声，仔细听也只有一两声从后山传来的低吼声回荡在空中，这时已到了众弟子歇下的时刻，也许走过几段路才会遇到一两个从后山巡夜归来的弟子。
境知弦加快了脚步，幸好沐千璃的寝殿离其它女弟子的房间不远，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便已经穿过了丛丛灌木，来到了他安置千初的地方。
可当他看清眼前的情况之时，不禁呼吸一滞，匆忙赶来的急切心情瞬间被倾泄而来的失落感所淹没。
那堆放的藤条之上空留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同他定下约定的人却已没有丝毫踪影。
“冥觞！还是应该叫你褚千初呢！”境知弦突然将千初塞在他怀中的手帕用力攥在手里，直至指节发白。
又盯着那地方痴愣了半响，境知弦黑沉着目光，立即施了一个诀，令那灌木藤条连带着外袍一并猛得燃烧了起来。
在那火光的映照下，他缓缓展开了被自己揉得发皱的锦帕，见上方没有留下一点血渍的痕迹，境知弦倏然低笑出声:“褚千初，你这本该不属于当下这个境知弦的师傅，又或是爱人的异世之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
事实上，时间还要回到境知弦“被迫”留在定魂殿陪着千初的那晚，已近深夜，那时疲惫至极的千初紧抓着境知弦衣袖已经沉沉睡去。
但事实上没有得到一丝有用信息的境知弦自然不会甘心，所以他在任由千初拉着他衣袖的同时，还悄无声息地用自己的灵识去窥探千初的内心，只是结果令他十分不悦。
境知弦小看了千初的内心坚定的程度，无论他如何探视，如何潜入她的梦境，都是徒劳无功。
于是一筹莫展的魔君便无奈的息了这心思，又念着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便也只好护着这个令她多次吃瘪的女人一晚。
明明是无法使他放下戒备的地方，背靠着有些发霉墙壁的境知弦竟然也慢慢进入了浅眠，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混沌之中，自己似乎无意识地被硬性拉入了一个梦境。
也许……那是个梦境，也许，是某个人的记忆，境知弦不敢确定……
在自己无法挣扎，也难以醒来的处境之下，一幕幕的场境在他的视野中变化，首先，他站在邺城人来往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亲眼目睹一个身着一袭绣着蔓珠华沙赤色长裙的女子救下了他，带他去治伤，为他改鞋。
天应山正殿之下，那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前，脊梁如竹，白袍绕身，她笑意阑珊，却有些糗然地往他腰间系上了赤红铃铛。
随她走进辞卿阁中，又听见前方那背影处传来了一句:“无需担心，往后有我……”
那十年岁月，他曾同她一起看过月上树尖，星满夜空，一起铲过冬日积雪，银装素裹，总角之时，每次回辞卿阁，只见那女人抱着只黑猫，慵懒地坐在躺椅上冲着他傻笑，她身边的圆木小桌上总摆放着剥好的水果，或是一碗果仁点心，毋容置疑，这是她特意留给他的。
直至渐渐显露心意，他总是找些蹩脚的理由试图去接近她，习惯并贪念她陪在自己身侧的每时每刻，待惊觉过来，他才明白自己故作伪装想要藏起来的心思，竟然是名叫爱慕。
他还看见自己站在冥室，她醉酒吻向自己的那时，嘴角分明是扬着笑意，而确定心意的那一晚，自己才真正体会到了心在炙热跳动的感觉。
不管是接踵而来寻不到她的慌乱，还是失去她的绝望，这世的境知弦都清清楚楚地承受下，感同身受……尽管那场景只停在了这里，却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回忆至此，境知弦猝然清醒，可现实却让他更加的意难平，这一世的境知弦想要护着她，想要知晓关于她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一切原由，但是……
那人却不愿同他一起面对，不肯乖乖地受他保护，接受他的好意！甚至在同他定下约定后，毫不犹豫的弃他如草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