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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将声音压到最低,以至于喉咙有些嘶哑,碎碎念般又叫了两遍。

“沈雁……沈雁?”

除了他,没有人听见。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沈雁移不开视线。

女人那双眼睛已经不如多年前那么明锐,岁月使其黯淡许多,不过眼神里仍旧填满了可怕的执念——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紧紧,他浑身僵硬,动都动不了。

即使不回答,他的相貌和表情变化亦出卖了他。

女人的另一边手倏然攀上他的胳膊,死死抓住,再次朝他迈近一步:“是……你吧。”

沈雁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只不过是被她看着,喉咙便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勒住,气息提不上来,更别说声音。他知道自己可以摇头,可这么做除了让自己显得狼狈之外别无好处,于是他放弃了否认。

“齐誩……”

下意识喊出来。

第一次声音太轻,轻到根本不算是声音,只是开口时匆匆进出的急切气流而已。

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才惊觉自己的声带根本使不上劲,声音卡在咽喉里出不去。

此时,面前的女人几乎整个人压向他,手指扯得他袖子上的布料都绷起来,还一寸一寸越抓越上去,迫切地要把他拉过去。

“齐誩——”

第二次终于实实在在喊出口,尽管声音其实很小,却足够引起注意。

“什么?”

齐誩之前一直看着自己车祸住院时曾经走过的地方,听见沈雁叫他,这才回过头,忽然见到沈雁正扶着一位中年妇人,而且对方还歪歪斜斜快要塌到沈雁身上去了,连忙一个跨步上前搀扶。

“哎呀,这位阿姨,您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

女人微微一颤,不曾想沈雁身边会有认识的人在,肩膀连同双手一起轻轻往回缩。

齐誩没有注意到她这些小动作,小心翼翼托起她另一边胳膊,体贴地问:“阿姨,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叫护士来吗?”

女人匆匆扫了齐誩一眼。

然后,她有些尴尬地低下眼睛,默默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抓着沈雁衣袖的那只手慢慢松开了。

怎么……她不愿意被陌生人搀扶吗?

齐誩观察到这一点,于是在确定对方站稳后也缓缓放下自己的手。他打量女人一身朴素衣裳,不像是大都市里居住的妇女,倒像从下面县市到省城医院看病的人,以为她人生地不熟,便温和地笑笑:“阿姨,您是不是要找什么地方找不到?是要挂号吗?我们正好要去门诊部,需要我们带路吗?”

女人默默听着,只是抿着唇一下又一下地摇头。

不等齐誩再问,她自己先退后一步,目光幽幽地在沈雁身上停留片刻,别开脸,麻木地慢慢走到廊下一张长凳前坐下,神态颓唐不已。

“她是病患吗?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真让人不放心……”

齐誩有些担心,犹豫着要不要叫护士过来。

沈雁面色苍白,眼睛茫茫然眨了两下,明明背对着那个长凳上的女人,却仿佛能看见她那孤伶伶的侧影。

“沈雁?”

当齐誩注意到他脸色不对劲,手指不经意间碰上他的手背,赫然发现那只手冷冰冰的,不由吓了一跳。

“沈雁,你怎么了?”齐誩眉头一蹙,担心他可能穿得太少,在外面冻着了。

“没事。”沈雁花了一小段时间让自己的视线重新找回焦点,却没放在齐誩身上,而是久久低头看着地面,“……你今天要复诊,别耽误了。走吧。”

齐誩正要点头,这时候,后面那张长凳上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啜泣。

是那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在哭。

不知道为什么把脸埋在双手之中,独自一人哽咽起来。声音很凄凉,即使是路过的人也不禁纷纷投去同情的目光,猜测她是不是有某位亲人被诊断了什么绝症。

“我,还是再去问问吧……”齐誩听在耳中于心不忍,刚刚想要折回去一问究竟,沈雁却轻轻拦住了他。

“你先去挂号吧,我来陪她。”沈雁的声音又干又涩,像是花了极大力气说出来的,句子不太连贯。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眉宇间隐隐浮现出一丝痛楚,可惜看不仔细,“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电话给我……我到时候上楼找你。”

“好,”齐誩听说他愿意留下一下子安心许多,笑道,“反正到了医院我自己一个人去挂号也没问题,你去陪陪那位阿姨吧。”

略顿,微微笑着叹一口气。

“其实我当初一个人住院的时候心情也很低落,我想……这位阿姨可能也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吧。如果真是这样,请你务必好好安慰她,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有人陪自己说说话,心态会好很多。”

对于同病相怜的人,总会多留一分心的。

沈雁默默听着,半晌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你去吧。”

齐誩与他道别后走出大约二三十米,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沈雁还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担心,顺便催促他过去。

沈雁仍旧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回过头,走向长凳上的那个女人。

齐誩心中释然,自己走进医院门诊部大楼,来到当初出车祸时被送进去的部门楼层,登记挂号,随后一个人坐在候诊大厅里静静等候公告屏幕上显示自己的名字。

大厅有几面巨大而明亮的玻璃窗,从他的位置可以见到浓密的云层闷闷地吸附在城市的轮廓线上。清晨尚且还有一片晴空,此时此刻已经销声匿迹,沉甸甸的灰色让人错觉寒冬提前到来——今天注定是个阴天。

……希望只是阴天,而不是阴雨天。

他想。

因为他们谁都没有想过带伞,谁都没有料到会有不测风云。要是下雨就糟了——

一阵阴风凉飕飕地刮过,冷是冷,却还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天色灰暗,并非什么团圆的气氛。

沈雁闭目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慢慢走过去,走到那个女人身侧坐下。坐姿很拘谨。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气息,抽噎的声音渐渐平缓下来,掩着脸的十根手指终于张开,露出指缝背后那种哀怨的眼神。

“沈雁……”

她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这是她起的名字,尽管继承了她最爱也是最憎恨的男人的姓氏,依旧是属于她的,一辈子都无法忘掉。

他将双手在膝头交握,微微打颤,艰难地吐出那个词:“……妈妈。”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女人猛地把头抬起。

“不要在外面这样叫!”

严厉的、因为害怕而声音拔尖拔细的说话方式,和昔日一模一样。怎么会忘记呢……自己不应该忘记的。

“对不起……”半晌,他把第二句话说完,接下来即是一片空白。

组织语言的能力仿佛被这片空白侵蚀了,一点点在喉咙深处消失。人忽然间恍惚起来,手不由自主紧紧握起,因为无形中感觉到手心在疼——手心的记性居然比脑子好,还记得那时候板尺打下来的滋味。

所以,应该叫什么呢?

对了,小时候偶尔会两个人一起上街,女人曾经教过他怎么说。

“……阿姨。”他轻轻唤出口。和齐誩这样的陌生人使用了相同的称呼,为的不过是可以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您还好吗?”

女人听见他这么叫,愣了一愣,呼吸一时间紊乱不已。

她急促地抽气,抽了好几下才没有再度落泪,却阻止不了眼圈微微发红:“不好,一点都不好。”

不好——

仅仅两个字的重量压在心里,竟让他透不过气。

两个人并排而坐,他的眼睛没有一次看过去,只是低下去看着自己在膝盖上绷得发白的手指,生硬地问:“为什么?”

多年来断了所有联系,杳无音讯,他以为女人至少过得幸福美满。

因为她最累赘的东西已经不在了。

然而女人说出来的现实却完全不是他所企盼的:“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瞧瞧,我都成了这副样子了,却没有一个人肯抽时间陪我到省城来看病。自己娘家人管不了,我爸过世那么久,我妈又长年卧病在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亲戚都说没空来,我先生那边也说没空来,可我知道他们只是嫌麻烦……”

说到这里,声音止不住哽咽:“我现在看到检查结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谁都不敢讲,又怎么可能会好……”

女人重新抽噎起来。

沈雁直至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屏住呼吸已久,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微微晕眩,不由得开始低喘,胸口一阵阵地闷痛:“检查结果。”

没办法直接提问。

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他问不出口,惟有单调地重复句子中的关键词,不断重复。

“检查结果……”

“检查结果……是昨天知道的。”女人把话接下去。她的声音因为哭腔而比实际年龄听上去更加衰老,更加憔悴,“说是脑子里长了一个瘤,还不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要我留院观察,确定后再决定要不要动手术。”

沈雁感觉自己仿佛从深海中浮上来,在又黑又冷的水里待了太久,捞起来的一瞬间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只有开口,才能体会海水的涩味与咸味:“脑瘤——”

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他觉得自己快要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了,不得不匆匆闭上眼,艰难地甩了一下头。甩出去的只有重逢时的恐惧,而留下来的那种恐惧则是完全不同的,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病理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医生跟我说是明天。”

PET-CT的结果只供初期鉴别判断,到底是不是恶性肿瘤还要等病理报告。

沈雁茫然地整理思路,把自己知道的一些医学知识简单地拼合起来,试图找到可以稍稍安慰自己的信息——但他发现思考已经成为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更何况理性思考。

“如果,您最后要动手术……会有人过来照顾您吗?”他问。

女人的眼眶里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他,一声冷笑:“谁知道呢,能不能动手术还说不准,即使要手术,恐怕也负担不起这个费用。我先生这几年赌钱已经差不多把家底给赌光了,根本不会出这个钱。”

沈雁听到这里,那个理智的他微微清醒过来。

膝盖还有点儿发软,他费了一些时间才从长凳上慢慢站起身,低声说:“……请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很快回来。”

为了方便患者,医院在院区设有几个银行服务点,就在住院大楼附近,走过去不过五分钟的路。

自动提款机的每日上限只有两万左右,沈雁直接到柜台取款,从自己平日的积蓄里面提了四万块出来,用一个信封包好,严严实实封上。他一言不发地回到长凳前,默默把这只信封塞到怔住的女人手里。

“这笔钱您自己留下来应急用,脑瘤手术大概需要这么多,希望……至少可以撑过这段时间。”

脑瘤手术一般还要配合别的辅助疗法,届时医药费或许远远不止这些,甚至是这个数目的两到三倍。

不过他经济能力有限,只好尽可能先垫上,过一日,算一日。

“沈雁……”女人攥着信封的手不住发抖,瞪大眼睛看着他,而他只是轻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然而女人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又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地狠狠把钱推回去,一面粗喘一面激动地喊,“不对!不对!这是不是你爸爸给你的……我不要,我不要他的钱!”

沈雁轻轻一愣,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的同时声音往下一沉,眉头蹙起:“不,我也从来不要他的钱——这些都是我自己挣的,没有一分钱是他给的。”

女人彷徨地倒退两步,站远了,静静端详他的相貌。

再怎么否认,都否认不了那个男人流淌在他身体里的血,否认不了……那个男人是他亲生父亲这个事实。

“沈雁,”她忽然间自嘲般笑起来,“你说得对,他根本不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沈妈妈……不,沈阿姨你能不能把沈医生给我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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