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悲三人去了离镜花楼不远的一个小茶馆，老板是樊大哥。
樊大哥是当初莫悲派来和郭大叔一起保护王若清的，郭大叔在王若清的屋子脚下，关注着王若清的安危，樊大哥则在离镜花楼不远的对面开了个小茶馆，关注着镜花楼的动作。
幸好，这些年都没出什么问题，只是今朝莫悲一回来就是这样严峻的局面，看来姑娘大了危险确实多，应当早些解决才是。
时是巳时，天色还早，樊大哥开的小茶馆还没什么人，莫悲三人上了二楼的一个包厢里，房间虽不大，但也是五脏俱全，且光线很是不错，窗户开得大大的，莫悲坐在屋内茶桌面前，可以感受到微风的吹拂。
三人依次落座，樊大哥为三人送上茶叶后退了出去，谢飞泡开茶叶，煮水烹茶。
时间紧迫，莫悲谢飞需要知道赵徐一的态度，也懒得多做废话，莫悲与赵徐一不语，谢飞煮水，冲泡碧螺春。
这碧螺春也不简单，长在东齐洞庭，是有名的绿茶，向来以形美、色艳、香浓、味醇这“四绝”闻名，外形上条索紧结、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隐绿银翠，冲泡时茶叶翻飞徐徐舒展，茶水银橙碧绿，清香袭人，口味很是凉甜。
这是除西湖龙井外另一个莫悲很喜欢的茶，但通常来说，只要是茶，莫悲都很喜欢。
碧螺春是茶中上品，赵徐一知道莫悲待他之重，以如此名茶相待，但也同样察觉了其中的异样。
碧螺春是东齐名茶，产于早春，一斤的干茶需要不知多少的茶芽制成，向来是贵重且稀少的。那么这茶即便是往年的旧茶，价格同样不菲，以莫、谢二位这些天常出入镜花楼来看，应是家资丰厚，但这巷中的一个小小的茶楼，也有这般资力采购如此名茶？
也许是另有门路。赵徐一心中想到，并未深究。但接下来他所看到的，让他对这些天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赵徐一一直以为，莫悲与谢飞是富贵人家的表兄弟，出来游玩一番，谢飞是严肃靠谱的哥哥，莫悲是活泼没心眼的弟弟，两个人结伴而行，谢飞，一直是靠谱拿主意的那个。
但现在赵徐一改变了想法。
一进门，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是莫悲在前，谢飞落后半步的模样，仔细想想，这些天也一直如是，莫悲这个弟弟，倒是常走在谢飞这个哥哥的前面。
这个暂且不提，让赵徐一怀疑自己判断的，还是自己现在看到的事。
一进门便是莫悲让他落座，待他入座，莫悲与谢飞一撩衣袍优雅坐下，送来的茶放在莫悲与谢飞下首，按理来说，当是兄弟二人一同，或者常常是年幼者为年长者烹茶，有时也是年长者为年幼者烹茶，看如何选罢了，赵徐一惊讶的不是谢飞为莫悲烹茶，而是两人熟门熟路的态度。
待茶水送上毕，莫悲动都没动一下，便是谢飞直起身子烹茶煮水。
煮水、温茶具、拨茶叶冲泡，再把茶水奉至他们面前，一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很是熟练。而莫悲则自始至终都看向窗外，微风轻轻吹拂，拂过莫悲的头发，拂过莫悲的脸。
被风吹起来的几缕青丝拂在莫悲脸上，莫悲的眉微微蹙起，让莫悲不像平时那样跳脱傻气，而是稳重，周身都散发着沉稳的气息。
当谢飞姿态端正优美的给莫悲奉茶，莫悲低头接过饮了一口，谢飞再自己落座饮茶时，赵徐一觉得不一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不像聪明哥哥和傻气弟弟，更像是老友，严肃冷酷的好助手，和看似傻气实则聪明至极的领袖！
好聪明的人！赵徐一低头饮茶，背后微微发汗，心中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结合莫悲刚才临危不乱替王若清解围的模样，赵徐一不知为何没来由的心中一慌，不知莫悲会跟他谈什么问题。
莫悲低头微微吹气，吹去茶杯上散出的热气，莫悲觉得谢飞太久没练手艺都生疏了，这碧螺春用上投法最好，先在杯中倒入少量热水，再放入茶叶，那样最好。但大约是太久没练，谢飞都忘记了，直接就在杯底放入了茶叶。
不过还好，这些年跟着莫悲学习已经很有进步了，还是值得表扬的。
莫悲吹气，好不容易总算喝上了一口清香略甘的碧螺春，莫悲舒展眉毛，心情也仿佛舒展开来，放下茶杯，看着谢飞也饮茶毕放下了茶杯，耐心待赵徐一饮茶也放下茶杯后，莫悲开口道：“赵兄，之前我问你你可有心上人，你曾说是，我想知道，你的这位心上人，究竟是谁？”
见莫悲总算开口问，赵徐一反而觉得有点踏实，正色道：“莫兄何故有此一问？”
莫悲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见赵兄常常流连镜花楼，但每日又只是听曲，若非赵兄是家大业大且不知心疼父母的人，便是这镜花楼里有赵兄所留恋的。”
说完莫悲又微笑道：“若论起曲艺高超，镜花楼确实不差，但小弟听闻长安春风馆的曲艺一绝，若赵兄是喜爱丝竹之人，这春风馆，倒更是一个好去处。”
“但赵兄却不如此，只是常在镜花楼，若说这楼里没有兄长所在意的东西，小弟倒要不信了。”
“且今日自从王姑娘一出来，赵兄的目光便都在她身上，若非小弟抢先一步，方才为王姑娘解围的，便是赵兄了吧。”
莫悲微微笑着，眼中含着笑，谢飞也直直的看着赵徐一，眼中不疑有他。
赵徐一微微叹气，笑道：“贤弟目光如炬，兄长我自愧不如。”
“确实，我确实心仪王姑娘。”
赵徐一说的认真，说的真挚、恳切。
莫悲和谢飞没有“倒吸一口凉气，大吃一惊！”，而是对视了一眼，神情平静。
“若是如此，小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是莫悲先开口。
“请讲。”赵徐一回道。
“王姑娘是王家后人，王家因通敌卖国之罪名获罪，最后斩尽三族，只余王姑娘一人，没入镜花楼。”
“赵、王两家在世时，南梁上下，无人不知这两家的英名，众人皆敬重、向往之。”
“可自从两家获罪以来，这人证物证俱在，铁板上钉钉的事，虽然我兄弟二人也不愿相信这些，但所谓——空穴不来风。”
莫悲说的言辞恳切，眉头微蹙，看着赵徐一一副为他好为他着想的模样，赵徐一看着莫悲，心中突然有些不悦，但并未打断莫悲，而是等她说完。
“赵、王两家是否有通敌卖国之嫌，是否真的做过这样的事，我们已无从查证，但朝廷下了定论，赵、王两家的罪已有定论。”
“赵兄，小弟说的难听，但句句肺腑，我们暂且不论已去的王家，单是王姑娘是因此入了青楼，便不可能有人来替她赎身，如今又被靖王给看上了，她是不是处子都不好说，我虽设法给拖了几天，但过几天，又是怎样的光景呢？赵兄为美人流连，为美人一掷千金，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靖王，现在他既看上了王姑娘，恐怕是势在必得，赵兄你争夺无望，不如及早抽身，长安美女如云，不愁赵兄再挑不着好的。”
莫悲说的言辞恳切神情认真，已是十分认真地在劝了。
赵徐一闻言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期待的莫悲，和一脸认真的谢飞，赵徐一尽量压下火气，严肃道：“莫兄，你是如此认为的吗？你二位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先前镜花楼一曲丝竹之论，与这些天的相识相知，让我以为莫兄与谢兄二人乃是我的知己，是不同凡人的高山流水之音，岂不知，二人竟同世上的愚昧之人，没有什么两样！”
“当日赵、王两家在时，南梁多少文臣武将，多少有才之人得他们提拔，南梁的多少百姓，是因为赵、王两家得以生存，得以安居乐业？二位岂会不知？如今凭着一张死无对证的嘴，与不知真假的信件，便要毁了这两个忠臣的清名吗？即便两家身死已久，即便朝廷已有定论，但我认为，公道自在人心！何须他人来评？！”
“再者，莫兄你口口声声说仰慕王姑娘大名，愿一睹王姑娘真迹，如今在背后污起姑娘的清名来，那功力，倒比起市井妇人来也半点不差！”
赵徐一说着一甩袖，站起来道：“只恨我赵徐一看走了眼，今朝是我识人不清，两位，在此分别吧！”说着赵徐一一甩手，气鼓鼓地走了。
“站住！”莫悲坐在位置上抬起头，看向赵徐一的背影道：“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逆不道的诳悖之言，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闻言赵徐一头也没回，坚定道：“既是我赵徐一看走了眼，便也要承担这后果，而即使到了公堂之上，我也同样如此说——公道，自在人心！两位，请便！”
说着赵徐一头也不回，就要走到门口开门出去了。
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好一个两位请便！
“且慢！我还有一言，请赵兄一听。”莫悲站起来，伸手向赵徐一背影方向，出言阻止道。
“还有何事？”赵徐一微微侧头，说道。
莫悲走到赵徐一旁边，谢飞也站了起来。
“赵兄请恕罪，方才的话并非我二人真实想法，只是在试探赵兄。”莫悲拱手道。
“试探？”赵徐一转过身来，看向莫悲，有些不解道。
“还请赵兄落座一听。”莫悲侧身伸手，请赵徐一坐回原位。
赵徐一拧着眉有些不解，但还是坐了回去。
三人一撩袍落座，莫悲抬手饮了一口茶，在两人灼灼的目光里，莫悲开口道：“方才的话，是我故意试探赵兄的。”
“此话怎讲？”赵徐一开口问道。
“赵、王两家的名声，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都不该由我们轻易的抹黑、论断，我方才故意激赵兄，便是想看看，赵兄对王姑娘的家人，作何评价。”
“赵兄说他心仪王姑娘，若真是心仪，便不会出言诋毁她的家人，而是有自己的见解。”说完莫悲微微一笑，又道：“赵兄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让我失望。”
“第二我刻意提了王姑娘的身份，便是想看看赵兄是否会知难而退，也是否会因为王姑娘进过青楼，便低看她一眼。”莫悲看着赵徐一道：“赵兄，你确实是一个君子。”
赵徐一正色，拱手道：“原来如此，贤弟苦心，是我错怪了。”
莫悲微笑，道：“不必多礼，本就是我二人自做主张，兄长莫怪。”莫悲说着微微颔首。
赵徐一点头，又道：“可二位为何要试探我？今日又为何要帮王姑娘解围呢？”
问到点子上了，果然不笨。莫悲微笑，与谢飞对视一眼，道：“或许是不愿王家后人困苦吧，王家之贤，莫悲仰慕，如今见姑娘身陷囫囵，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是这样。赵徐一微微点头。
然后莫悲又笑着说道：“再说了，王姑娘可是我们大哥的心上人，若真叫王姑娘有难，我们大哥不心疼啊？”又没个正形模样。
谢飞摇摇头，觉得莫悲憋不了一会儿就又是这般没正经，赵徐一则是红了脸，颇有些不自在又害羞的拱手道：“多谢三弟相助。”
莫悲微笑，伸手扶起赵徐一的手，道：“大哥快别谢了，赶紧想想怎么跟人家姑娘表明心意吧！那靖王可不是吃素的，镜花楼的老鸨也不是个好东西，赶紧抓紧时间跟人家姑娘说明心意，商量着怎么走才是正事。”
这一句话提醒了赵徐一，赵徐一回过神来，站起来严肃道：“多谢贤弟提醒！我先行一步！”
莫悲点头，也没客气，与谢飞一起目送着赵徐一出去。
“这么看，赵徐一确实不错。”莫悲低头，挑着杯里的茶叶道。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谢飞问道。
“等着！等一会儿吃了午饭，众人午晌时，我们就去找王若清。”
谢飞点点头，低头饮茶。
莫悲跟谢飞确实没做什么，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喝了半天茶，然后莫悲觉得有些困，就打个哈欠歪着躺下睡着了，谢飞坐在桌前，看向窗外。
赵徐一今天去想办法，大概要明天早上才能有定论然后去找王若清，她待会儿中午就去，趁大家午睡时，那时正好。莫悲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一直睡到午时，莫悲起来吃了午饭后又等了一会儿，约是未时（下午一点）已过，莫悲收拾收拾，拂拂衣裳上的褶皱，和谢飞一起，去找王若清。
往常这个时候王若清一定在午睡，她有歇晌的习惯，但现在王若清没有睡，不仅没睡，王若清还在绣花。
坐在床前绣一朵荷花，王若清难得高兴，这一年来，最高兴的就是今天了。
自去年莫悲和谢飞离开后，王若清就没见过她们，莫悲和谢飞有重要的事要做，她知道，也鼎立支持。莫悲和谢飞，是为了她，为了王家和赵家才这样忙碌辛苦的，她知道。虽然她力量微小，不能够为莫悲和谢飞做什么，但保住自身，好好的待在镜花楼，不给莫悲和谢飞惹麻烦，是她可以做到的。
可以，一定可以！
虽然这一年多年，她也知道自己渐渐张开，不再是幼气稚气的小孩子，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男人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总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但没关系，莫悲会保护她，郭大叔和樊大哥就在附近，她不会有危险。做好自己的事，保住自身，那就是对莫悲和谢飞最大的助力了。
虽然现在越来越难。
那些买家们，每次来，目光总是不怀好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灼人的几乎要把她的衣服烧出洞来！他们每次的出价也不是真心实意想买字幅，而是出言调戏，但没关系，他们暂时还不敢做什么，他们暂时，还做不了什么。等莫悲和谢飞回来就好了！王若清这样想着，这样等待着。
莫悲和谢飞还没回来，有个家伙倒是不厌其烦的来烦她。一个家伙，一个年轻的家伙，长得像赵家的两个哥哥，那天他突然从窗外飞了进来，吓了她一跳！可他眼角含笑，笑吟吟的看着她时，她突然觉得他有点像莫悲，那个老是在笑的人。再一看，原来，这个人，更像赵家的二哥呢。
王若清忽然就红了眼眶，但那人也没怎么样，报了姓名调笑着说了两句儿就走了，可他之后又来了。起初是隔几天来，在早上敲敲她的窗户，给她带几束花、几块糕点、几个小玩意儿。确实，这些东西新鲜又新奇，对她来说，是很好的礼物。
可他总是来，虽然他不进屋，只是敲敲窗户，放下就走，后来在她登台献艺的日子，他也总是来，看着她，或者，买下她的字。
这一年里的好些污糟的人，都是他帮忙挡下的，也是他，暗中帮了她好些。
这些王若清都知道，她都知道。可她不能答应他。
武林大会开始之前，王若清听说了夷陵的事，这件事里虽没有莫悲确切的名字，但王若清知道，莫悲一定是动手了。
夷陵五大世家为祸一方已久，当时祖父和父亲也为此头疼不已，今朝莫悲出手解决，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可即使莫悲和谢飞不说，郭大叔和樊大哥也不说，但她知道，武林大会，必定危机四伏。
大会凶险，谢飞又在东齐料理事务，其间必定有棘手之处，届时莫悲和谢飞在武林大会会合，也必有难做之事，她们已经很辛苦了，她们已经很忙碌了。所以，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武林大会是武林盛事，这样的大事，赵徐一应该也会去，王若清放下心来又有些难过，不知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可那天他敲敲窗户，她打开窗户以为还是像平常那样，只有东西没有人时，她甫一转身朝里走去，就见外面有人翻窗进来。
她唬了一跳！可一转身，却是赵徐一，赵公子。
他请她跟他走，说可以带她走，也会保全她，会娶她，他说他喜欢她。
她心动了，她的心动摇了。不仅是因为他说“带她走”，更是因为，“他”说带她走，王若清的心，在那一刻，动摇了。
可她不能，她不能走。莫悲和谢飞，还在外奔波，她们操心的事够多了，她不能再给她们添麻烦。
她摇摇头，请赵徐一离开了。
可他没走，他还是那样，常常来，甚至，来得更频繁了。
直到今天，她在赵徐一旁边看到了两个眼熟的人，但隔得远，她看不真切。
后来，靖王府的人突然来了，也许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悲和谢飞，回来了。
她们回来了，王若清的心就放下了。莫悲和谢飞，会保护她的。
王若清眼中含笑，嘴角弯弯的，绣下一朵花瓣。
莫悲和谢飞，回来了。